萊斯特走後,他實在很後悔,他不該對萊斯特生氣的,因為錯根本就不在萊斯特身上,他怎麼可以任那些無可救藥的負面思緒控制自己,還讓這種可笑的不滿發洩在萊斯特特身上,他不能這麼對待他,就算他再怎麼嫉妒萊斯特,他也不能把一切都歸咎到萊斯特身上──沒錯,萊斯特是比他聰明,比他優秀,但那又不是萊斯特能選擇的事,難道一個人的天資聰穎與否,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嗎?他怎麼可以因為自己單方面的不滿和嫉妒就這樣對待萊斯特呢?萊斯特從來也就沒有因為這樣而嫌棄過他不是嗎?他不該對萊斯特說那些話,無論如何都不該那樣,他一定要去找萊斯特,向他道歉,現在去追他應該還來得及,他要跟他一起去救莉茲,萊斯特說的沒錯,這種時候,誰先救到莉茲還不是都一樣嗎?他真不該對這種事這麼計較的,當初他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真是幼稚,他得動身才行,得趕快離開這裡才行,他得追上萊斯特,然後告訴他,他那樣說只是一時衝動,他不是真心那麼想的──無論如何,他還是想繼續當他的好友,就像從前那樣。
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死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再不快點,萊斯特就會越走越遠,走到他永遠追不上的地方,那樣的話,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說抱歉了──他得快點才行,他靠著牆邊,大口喘著氣;他的傷勢的確是從踏進這座城後就迅速惡化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隱約猜想得到,這肯定是這座城搞的鬼,這座城不希望他再向內深入,不希望他追上萊斯特,更不希望他救走莉茲,打從一開始,這座城就只想要他死。
為什麼?這地方到底對他有什麼仇?
他不知道。
他攀著冰冷的牆壁,舉步維艱地走著,每當他往前邁進一步,他就覺得地板好像有股吸力扯住了他的腳,一點也不想讓他繼續走下去,而他每一次攀住牆壁時,他也覺得牆壁裡彷彿有股力量黏住他的手,讓他難以放手,難以前進。
牠們不想讓他繼續走。
牠們想要他死在這裡。
一陣猛烈的咳嗽令他直不起身來,他一手扶著牆,看見地上出現一灘黑色的濕痕,他不確定那是不是他剛剛咳出的東西,也不想去確定那是不是血。
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懷疑這並不是他的肺不起作用,而是因為周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所致。
這座城想要他的命。
喀!喀!
清脆的腳步聲自前方傳來。
那是皮靴踏在大理石地上的聲響。
「誰?誰在那裡?」他對著前方的黑暗喚道。
那腳步聲停了下來,正好停在幽光所能照到的範圍外,亞柏只能看見他的皮靴和一部份的下半身。
他拔出腰間的長刀,儘管他覺得自己似乎無力握緊刀柄。「給我出來!別躲躲藏藏的!」
幽暗彼端,某個人摘下了他的面具。
喀啦!
黑暗中的那人往前丟出了一樣東西,那東西落在亞柏腳邊,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是一副面具。
面具造得與人臉極為相似,看得出原本應該是製作得十分精細,但卻像是被人特意搗毀般扭曲變形,還染上了不知是顏料還是鮮血的殷紅色,看來格外令人不舒服。
他抬起頭,看見那身影從黑暗中走來。
身影一點一點地脫離黑暗,走進幽光裡。
而他瞪大了雙眼,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別出來。
別從那裡出來。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關回去。
不要現在才告訴我,你一直都在那裡。
他想將視線移開,卻辦不到。
他握著手中的刀柄,他知道他應該現在就衝上前去,用這把刀割斷那個人的咽喉,在他走進幽光前,就將他永久埋葬在黑暗裡。
但他辦不到,他的手在顫抖,而且他一步也前進不了。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從一踏進這座城後,他就變得越來越虛弱。
但來不及了。
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
一直到離那座幽暗的長廊夠遠後,他才停止跑下去。
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他得找到莉茲,把她救出來才行。
但是,到底要找到什麼時候?
這座古堡就如同迷宮一般,不要說是救莉茲了,他連他自己有沒有辦法走得出這裡都不確定。
在他還在這兒亂繞亂闖的時候,說不定莉茲早就……
他搖搖頭,想把這念頭甩開。
別胡思亂想,亞柏不是說過,這是一座反映人心的古堡嗎?既然如此,只要他救莉茲的決心夠堅定,那麼莉茲一定會沒事的,他並不希望莉茲死,這是他衷心期望的事,對此他毫不懷疑。
你根本不想去找她。
那個古怪男人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像一道他逃脫不開的咒語。
胡說八道!
他往前走去,推開下一道門。
門後是一間華美卻古舊的房間,裝飾著殷紅色的布幔和掛繡,木質的桌椅是純黑的檀木造成,深紫色的地毯上繡著精細的圖案,十足精美,但卻古老,而且無主。
他抬起頭,看見牆上掛著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作,畫中人是一位極為美麗的女性,年紀看來應該和莉茲差不多,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華服,一頭淡得幾近純白的淡金色長髮垂到肩上,長長的睫毛低垂在灰色的眼睛上,一張小巧的朱唇微微輕啟,像是在笑,又像是想訴說些什麼,不知為何,萊斯特總覺得她看起來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曾在哪兒見過她。
他聽見一旁傳來些許窸窣聲,於是移開了視線,只見在房間的角落中,有一個白色的幽影,正憂傷地站在那裡。
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威脅的氣息,幽影並不想傷害他,也不想離開那裡,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眼中透著無盡悲傷,卻什麼也沒說。
「你想對我說什麼嗎?」他問。
幽影緩緩地伸出枯槁的手,指了指牆上的那幅畫,又指了指萊斯特,起先,他並不了解幽影想表達什麼,但當他再次端詳那幅畫時,突然明白了。
「那是……我的母親嗎?」
幽影點點頭,他乾癟的嘴唇蠕動了動,萊斯特聽不見他的聲音,卻能輕易明白他所說的是什麼。
艾莉西雅。
那是他母親的名字。
「你是認識我母親的人嗎?」
幽影點點頭。
「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我母親的畫像?」
幽影沒有回應,只是帶著憂傷的神情,望向那幅畫。
萊斯特突然明瞭了那眼中所流露著的情感。
「你……愛著我母親嗎?」
幽影點點頭,眼中的憂傷頓時轉向他身上。
萊斯特覺得,儘管年邁許多,但對方的臉部輪廓卻很像是他記憶中的某個人。
很像是……
「為什麼……你會待在這裡?」他問。
幽影指指腳邊,在那半透明的腳踝上銬著一個沉重的枷鎖,連著一道堅固的鐵鍊,而鐵鍊的盡頭則消失在牆裡。
他是被關在這裡的。萊斯特頓時明白了,他不是不想離開,而是根本離不開這裡。
「是誰將你關在這裡?」
幽影緩緩地指向房間的一隅,萊斯特順著他所指方向望過去,只見房間的另一端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幽暗的走道。
一個男人從他身旁走出去,有那麼一刻,他的視線捕捉到了男人的臉,那是一張年輕的臉龐,和剛剛的幽影有許多相似之處,也更像是他記憶中那人。
男人穿著白色的披風,但身上染著斑斑血跡,彷彿剛剛經歷過一場廝殺。
他站在那裡,望著男人步履蹣跚的背影。
然後,他看見了那副紅色的面具。
一切只發生在須臾間,男人倒了下來,而那個深紫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佇立在男人身旁,手中還握著某個血淋淋的東西。
那是一顆仍在跳動的心臟。
另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這時從他身邊奔了過來,跪在白衣男子的身旁,他看見男人對著那個跳樑小丑哭喊,而在同時,他也認出了那個黑衣男子是誰。
然後那個深紫色的身影摘下了面具。
一瞬間,哭喊的男人變成了木偶,倒在白衣男人的身旁,而原本身穿身紫色披肩的男人,卻變成了那個黑衣男子。
男子高舉手中的心臟,一道深紫色的幽影掠過他掌心,攫走了那顆心臟。
黑衣男子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扶起地上的白衣男子,不可思議的是,白衣男子身上原有的血跡全都消失了,儘管被取走了心臟,但似乎仍活著,只是神情變得極為恍惚,彷彿靈魂全被抽走了一般。
隨後,這一幕便消散在黑暗裡。
萊斯特怔怔然地站在那裡。
他認得那個黑衣男子,也猜得出那個被取走心臟的白衣男子會是誰。
他慌亂地轉過頭來,望著那個始終佇立在角落裡的幽影。
「這是……真的嗎?」
白色幽影沒有回答,只是眉頭更加深鎖。
「這……這不可能……」他撫著額頭。「父親……父親他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他怎麼會……怎麼會跟這地方有所牽扯──」
幽影痛苦地閉上眼睛。
「那個戴面具的人……真的是我父親?」
幽影睜開那雙灰藍色的眼睛。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他沒有開口,但萊斯特彷彿聽見他這麼說。
「那是什麼意思?」他問。
任何人都可以戴上面具,成為另一個人。
萊斯特的雙眉緊蹙。「成為……另一個人?」
只要這座古堡繼續存在,繼續存活著的話,那麼永遠都會有人願意戴上那副扭曲的紅色面具,成為那個瘋狂的小丑。
「為什麼……到底──到底這座城是怎麼……」
幽影揚起手,然後指向自己的胸口。
心。他說。
「……心?」
我的心已逐漸不再跳動了,孩子,為此,這座城需要新的替代品。
「──你是說……」
這座城堡……需要人的心才能存在。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被挖出心臟……」
不,幽影的視線低垂著。我就是那顆心臟。
「──所以你才會被困在這裡……」
他點了點頭。
「那麼,我該怎麼做才能救你?」
他搖搖頭。唯一能救我的方式,就是毀掉我,只要毀掉心臟,這座城堡也會隨之消失。
「這……」
沒什麼需要惋惜的,孩子,我的肉體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去了,我繼續留著也沒有任何意義。
萊斯特沒有回答,只是暗暗地捏緊掌心。
眼前的這個人,是個被父親所害的無辜者,儘管他不願意相信剛剛那幕會是真的,但眼前的此人毫無茍活之意也是事實。
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一無所悉,但他也很確定,他並不想知道。
也許他應該答應老人的請求。
「那……我該怎麼做?」
我只是個殘影,你的劍無法真正殺了我,你該做的,是去尋找我的本體──也就是那顆至今仍在跳動的心臟,用你的劍刺穿它,這麼一來,這座城就會永遠消失。
「那麼,心臟的所在地是……」
心臟被放置在那個戴面具男人的體內,一旦找到他,就一劍刺入他的胸口。
「我明白了。」他雖如此回應,但心底卻始終有股不安。
如果那個戴面具的男人,其實是他根本不願傷害的人,那該怎麼辦?
老人方才的話仍言猶在耳。
任何人都可以戴上面具,成為另一個人。
他想起觸碰那副面具的感覺。
沒有人指使他,他只是看見那副面具落在腳邊,就不由自主地將它拿起來。
他想要成為……誰呢?
他記得,那是有著莉茲模樣的一副面具。
他想成為莉茲嗎?
為什麼?
他不明白。
他明明就沒有任何理由想成為莉茲。
不,那個時候,與其說是他想要成為莉茲,還不如說他根本不想要現在的這個身份。
他隱約記得當時閃過腦中的念頭。
他不想繼續當萊斯特‧格蘭迪這個人。
可是為什麼?他為什麼不希望自己是萊斯特‧格蘭迪?
他知道他有這麼做的理由,但他不願意去深究。
他不願意想起來。
因為他隱約覺得那是一件不該想起來的事。
只要不去想,就會很安全。
什麼事都不會有。
他抬起頭,看見幽影正注視著他,不發一語。
「我會殺掉那個男人,讓你從這裡解脫的。」他說。
幽影緩緩地點了點頭,但他的神情依然憂傷。
不知為何,那神情總讓萊斯特覺得,那並不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憂傷。
而是為了他。
幽影為何要為他憂傷,他不明白。
但他也不願多問。
他甚至不願問為何父親當年會如此對待這個人。
父親一定有他的理由,就算那理由是不正確的。
但他終究對他來說是位慈祥的好父親。
他不願讓任何事物改變父親在他記憶中的份量。
他轉身離去,沒有回頭多望一眼。
他害怕幽影會告訴他更多事情。
害怕幽影會看穿他的一切──那些連他自己都不復記憶的事物。
幽影並不想殺他,也不想害他。
但正因幽影毫無惡意,才更令他害怕。
令他不安。
To Be Continued......
【幽光】第七章‧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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