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第一次看到那男孩的時候,他還以為那是個女孩子。
銀色的長髮,灰色的眼睛,白晢的皮膚下看得見流動的藍血,那男孩就像是一張畫布上唯一沒被染上色彩的空白,純然,而且潔白。
與他一道的女孩,也是一樣長得非常漂亮,金色的鬈髮,嫩紅的雙唇,就像陶瓷娃娃一樣可愛;女孩是男孩的表妹,也住在這座宅邸裡,以養女的身份待在這裡;每次當他看見他們站在一起時,就覺得那簡直像一幅畫,他從沒見過天使,但他在教堂、在書上看過,他覺得那兩人就像是天使一樣漂亮,也正因如此,所以他很喜歡跟他們玩在一塊兒,但每次只要看著他們站在一起,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一樣,那男孩和莉茲,身體裡都有著相同的血緣,所以他們就像天使一樣漂亮、一樣完美,但他自己呢?他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他成天和他們玩在一塊兒,他也不會變得像他們一樣美麗。
他很討厭自己的黑髮和皮膚的顏色──儘管他並不算是十分黝黑,但和他們一比,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從墨缸裡爬出來似的,他很喜歡他們,真心地喜歡,但每次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感到格格不入,儘管他們都對他很好,而且一點也不嫌棄他,但他就是沒辦法釋懷,沒辦法忽視自己永遠不屬於他們那個世界的事實。
就像是一隻黑色的羊,卻待在白色的羊群中。
有一次,他們在大宅裡玩起捉迷藏,他因為猜拳猜輸了,所以得當鬼,這實在讓他心裡不太舒服,因為他已經是第三次猜輸了,他真討厭自己的猜拳運如此之差。
而且,鬼就表示是壞的一方,是要去抓人的一方,沒有人想被鬼抓到,因為被抓到的人就必須當鬼,必須有人被抓到,鬼才能變成人,變成能躲起來的人,當鬼的一方不能躲起來,因為沒有人會去找鬼,沒有人希望鬼出現,鬼只能不斷地尋找躲起來的人,讓他們變成鬼,才能從這種不斷尋找的迴圈中解脫。
他不喜歡當鬼,一點也不喜歡。
在他數到十的期間,男孩和女孩都跑去躲起來了,當他數完後,他並不需要高聲喊問他們躲好了沒,因為在這偌大的宅子裡,就算問了也不見得傳得到他們的耳裡,而且,也沒有哪個躲好的人會笨到出聲將自己的行蹤暴露出來。
他數到十,確定那兩人完全消失在他的身邊後,便去尋找了。
那女孩是最好找的一個,因為她的年紀還太小,跑得不夠遠,也太不懂得藏匿自己的行蹤,他只花了不到五分鐘就找到她,但他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另一個男孩,他問女孩,女孩也不知道男孩躲在哪裡,於是他們只好分頭去找,他記得,那一次他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直到接近傍晚時,他才在自己的房間裡,發現那縷銀色的長髮從厚重的被單裡露出來。
女孩沒有找到,但他找到了。
反正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女孩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男孩,她的年紀太小,耐心也太低,她不可能料得到男孩躲在這裡,就躲在鬼最熟悉的地方,正因為太熟悉了,所以往往容易忽略,男孩料定的就是這一點,才會躲在這裡。
他應該先去把女孩找來,然後一起猛力掀開被單好好嚇男孩一跳才對。
但他沒這麼做。
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單,聽見細微的鼾聲,男孩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睡著了,就算是在鬼將被單掀開時,他也只是稍微在被窩裡動了動,絲毫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他不確定是不是該把男孩叫起來。
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男孩。
如果天使會睡覺,那麼這就是了,男孩的雙頰因為窩在厚重的被子裡而顯得紅撲撲的,一頭微亂的銀髮披散下來──平時他總是會以一條深藍色的帶子將頭髮紮得整整齊齊,但此刻帶子早就鬆脫滑落,埋在凌亂的髮間;他長長的睫毛在髮絲間低垂,粉紅的雙唇微微開著,發出平穩的呼吸聲。
他嗅得到男孩頭髮的香氣,還有方才因為玩耍而滲出的些許汗味,而這些氣味和他平日熟悉的被褥氣味揉合在一起,其實並不讓他討厭。
他湊近熟睡的男孩,覺得他長得簡直比女孩子還清秀──甚至比男孩的表妹,那個金髮的女孩還要可愛──其實他很早以前就這麼覺得了,但他始終不太能相信,這世上竟然有長得比女孩還可愛的男生,現在看著這男孩,他才確信世上的確就是有這樣的存在,比任何他所見過的男生都好看,也比所有他看過的女生都漂亮,就跟天使一樣,沒有性別,不分男女,就是單純的美。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不再厭倦當鬼了。
如果當鬼可以抓到那麼漂亮的人,如果當鬼能夠看到那麼可愛的睡臉。
如果當鬼,可以把這麼完美的人變成鬼。
那不是很有意思嗎?
如果眼前的這個漂亮男孩,可以變成鬼的話。
如果眼前的這個漂亮男孩,可以來抓自己的話。
如果眼前的這個漂亮男孩,到最後會變得和自己一樣的話。
那麼當鬼好像也不是那麼討厭了。
白色的畫布,就是要給人染上顏色的,不是嗎?
既然黑羊只有他一個,那麼,只要讓其他的白羊也變成黑色的不就好了嗎?
真想讓他變成黑色。
真想讓他也變成和自己一樣的鬼。
他伸出手,輕輕地,將那條埋在髮間的深藍色髮帶抽出來。
他知道那是男孩最喜歡的一條髮帶,因為那是他母親在他生日那天送他的禮物。
那是男孩已故母親的贈禮。
男孩睡得很熟,當他將髮帶抽出來時,他只是稍微動了動,並沒有醒來。
他不會把它藏起來,因為那樣太容易被找到了。
他要用剪刀把它剪成一片一片,然後和女孩的洋娃娃擺在一起。
這樣大家就會以為是女孩做的。
反正女孩以前不是也說過,她想要那條髮帶嗎?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並將那條深藍色的髮帶收進口袋裡。
當他走出去後,他會假裝他根本沒進來過,假裝他怎麼找都找不到男孩,然後他會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溜進女孩的房間,把那條髮帶處理掉。
他不確定男孩知道這件事後會怎麼樣,也許會大哭一場吧,他想。
他想看男孩哭,想看男孩生氣,想看男孩從無邪的天使變成暴怒的惡魔。
那一定會很有趣。
到那個時候,男孩會發現是他幹的嗎?
不,他不會的。
因為男孩相信他絕對不會碰他的東西,絕對不會作這麼壞的事。
但是,他知道他自己就是這麼壞。
因為他是鬼。
因為他是黑羊。
因為他最喜歡的就是那個天使般的男孩。
可是他不能變成跟他一樣的天使,他沒有白色的翅膀,不能飛到他的世界去。
所以他只好把他拉下來。
拉進他所身處的黑水裡,拉到他黑暗的世界裡。
這樣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那張美麗的睡臉也會永遠變成他的東西。
他走了出去,將門關上。
沒有人看見。
他會繼續假裝自己是個好孩子,假裝自己是他們的好朋友。
假裝自己最喜歡的東西並不是那個男孩。
而假裝到最後,有一天,他就真的把這件事忘記了。
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個好孩子。
真的以為自己是他們最好的朋友。
真的以為自己最喜歡的東西不是那個男孩。
那個壞孩子的他就這樣被忘記了。
但那個壞孩子並沒有消失過。
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如果他們能找到真正的他就好了。
如果他們沒有被那個好孩子的他所騙就好了。
如果他們知道他的存在就好了。
那個壞孩子這麼想著,然後閉上了眼睛。
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
只要再等一下下就好了。
他知道那個男孩已經不是當初的天使了。
那個男孩已經慢慢地變成黑色了。
因為那男孩注視的人是他,不是那個女孩。
不是那個大家都說以後會成為男孩新娘的女孩。
那個好孩子的他也許從來就沒有意識到吧。
因為那個好孩子只懂得討那個女孩的歡心。
那女孩明明就遠不如那個男孩,真是笨蛋。
等到男孩完全變得跟他一樣的黑羊後,他就會殺了那個好孩子,從他裡面出來。
然後,他要帶走那個男孩。
他知道男孩不會抗拒他,因為曾經有那麼一次,他試著去親吻男孩的額頭,男孩卻沒有抵抗,反而還臉紅了起來。
他知道他這麼做讓男孩很高興,也知道那男孩什麼都會乖乖聽他的。
再等等,只要再一下下,那個好孩子就會不存在了。
然後他回過神,發現自己的手上正握著那封婚禮的邀請函。
那男孩就要和女孩結婚了。
不可以這樣,你不可以這麼快就放棄。
不可以娶那個女孩。
他將信揉成一團,扔到紙簍裡。
好孩子的他完全不知道這回事,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這封信。
幸好他看到了。
他可不想讓那個愚蠢的好孩子去參加那男孩的婚禮,然後說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話,這什麼也不能改變,只會讓那男孩從他手中溜走而已。
他一定要趕在那之前回去,然後想辦法讓婚禮延期,最好還能讓那場愚蠢的婚禮永遠都辦不成。
他怎麼可以讓那個男孩就這樣逃走?
那男孩是他的東西,一直都是,怎麼能讓給那個無趣的女孩?
怎麼能讓給那個根本什麼都不懂的女孩?
他好不容易才讓那個男孩被染上黑色,眼看他很快就可以把充滿光輝的天使給拉進幽暗深淵裡了,事到如今怎麼能讓一切功虧一簣?
他絕不能讓那成真。
他不懂為什麼,好孩子的他總是不願正視自己黑暗的那一面。
但他很清楚,真正的自己其實樂於浸淫黑暗之中。
他到底還要讓這個愚蠢的乖孩子搶走身體到什麼時候?
他非得在婚禮之前奪回這個身體的主導權才行。
為此,他需要力量,他需要有人幫他把這個好孩子壓制下來,他需要出來,需要去實行他一直以來想要做的事。
然後他想起了那個廢墟。
那個好孩子的他始終在意著的古城。
也許這可以幫他。
也許不能。
但就姑且一試,有何不可?
反正失敗的話,也大不了就是又回到和從前一樣──像從前那樣只能看著那個好孩子的他做一大堆蠢事,而他自己什麼也無能為力。
他不會消失的,如果能夠就此消失他可能還好過點,但他就是始終存在著。
既然他死不了,那麼一定有什麼他能做的事。
他受夠了,那個好孩子老是把他關在裡頭,他非報仇不可。
這次換他把那個好孩子關起來好了。
最好還可以把他殺了。
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和那個男孩在一起。
他立刻整裝動身,往格蘭迪家前去。
他得快點,快點趕到那座廢墟,快點叫醒那座古城。
趁婚禮還沒有舉行以前。
趁那個好孩子還沒有醒來以前。
趁他還是他自己以前。
To Be Continued......
【幽光】第八章‧黑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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