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降靈夜的訪客
說來慚愧,跟隨我那老友服膺理性至上的作風近半生,在他歿後,我卻開始對降靈、方術等超自然的事物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尤其在我前任妻子亡故之後,這興趣更不可自拔地成為了我生活的重心──當然這有很大部份源於失去愛妻的悲痛,若不能盡量將一切思想轉移至其他事物上,那實在會是太難熬的一段時日。
在展開這非理性的新生活後,我認識了一些有著共同興趣的好友,當我們共聚一堂時總是天南地北的聊些──我那老友如地下有知想必會嗤之以鼻──的話題,內容不外乎英格蘭的精靈或是不可思議的靈動現象,這當中我甚至親眼見過幾次降靈會的舉行──儘管大多是騙術,但對於另一個世界的種種我仍抱持著相當程度的好奇。
而其中我不得不提到的,就是我在這些事物中因緣際會遇上的一個最不可思議的事件,那甚至引領我與我現任妻子的邂逅──夏綠蒂‧班納萊是我平生僅見過最美麗也最特殊的一位女性,直至今日我仍然不敢相信她竟會答應我的求婚,因為我與她最初的關係其實是相當尷尬且古怪的,我作夢也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竟能夠走到這一步。
這必須從兩年前某一個降靈會的夜晚說起,當時我與幾位同好此道的友人,以及另外一些我完全陌生的人同在一間不屬於我們的宅邸中──這宅邸在當時半年前曾有人離奇死亡,降靈師認為此處是舉行降靈會的好地點,於是在屋主──維多‧班納萊的同意下,我們這群不速之客便在此齊聚一堂。
班納萊少見地擁有一種保守且有些迷信的特質,這同時也是他之所以同意出借宅邸供我們使用的原因;事實上當他住進這間宅邸後,他便信誓旦旦地宣稱他不只一次在屋內聽見程度不一的靈動現象,且屋內擺設時而會小幅地改變位置,有時是桌椅被動過,有時則是壁爐的火在他離開房間後便無端熄滅,他的僕役並不會做這些莫名其妙的惡作劇,而他唯一的妹妹夏綠蒂‧班納萊更不可能做這些故弄玄虛的事。
班納萊非常想知道這棟宅邸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可惜他能知道的跟我們一樣有限──在他買下這宅邸前,是一位名為史丹利‧休特的單身漢住在這兒,但有天他被發現摔死在自家樓梯下後,此人生前的一切就跟他的死一樣無人能知了。
我曾在報紙上讀到關於休特之死的報導,休特年輕時曾去印度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晚年才回到英國,報導上說休特的致命傷便是後腦的一擊,那是他跌下樓梯時撞到地面上所造成的,除此之外,沒有掙扎過的痕跡,毫無懸疑性,最後警方以意外事件結案。
沒有人知道休特生前的交往狀況,他總是獨來獨往,鮮少出門,這附近一帶誰也不常看見他,於是很快地,他的死也被世人所遺忘了。
然而班納萊卻認為死去的老休特必然還待在這宅邸內,他相信休特的鬼魂必定有些訊息想傳達給住在這宅邸的人,這也是我們之所以會在這裡舉行降靈會的最大主因。
值得一提的是,會中擔任降靈媒介的正是班納萊小姐──據稱班納萊小姐原本就有些輕微的精神疾病,時而會陷入恍惚的囈語之中,這也正是她被選來作為媒介的原因,雖然在看到她蒼白的臉龐時我其實頗感同情。
在降靈師努力召喚鬼魂經過約莫近一小時後,仍然什麼都沒有發生,最後我們都同意這次降靈宣告失敗,隨後訪客紛紛告辭,而在我與班納萊短暫地聊過幾句,起身準備離開時,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
得知降靈失敗,本就感到頗為失望的我這時實在是哀嘆自己的運氣,而正當我還在猶豫是否該答應屋主熱切的請求我暫住一晚時,因昏睡而被移至隔壁房裡休息的班納萊小姐竟出現在門口,並且一反原本病厭厭的恍惚模樣,她朝我快步走來,並請求我一定要留下。
「夏綠蒂,你怎麼能下床呢?你該好好歇息──」一旁的班納萊有些詫異,從他臉上我可以看見擔憂的神色。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她突然猛一回頭對她哥哥吼道,把我和班納萊都嚇了一跳,但她像是意識到自己唐突的舉止,又抬頭對我說道:「抱歉,我剛剛才醒來,到現在還有些恍神,請原諒我的失禮,華生醫師,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
不知怎地,我突然覺得她的雙頰比起稍早要紅潤許多,原本灰沉的眼中也閃著晶亮的神采──尤其我實在不能忽視她此刻苦苦哀求的神情,她看來簡直快嚇壞了。
雖然降靈並沒有成功,但在那種恍惚的狀態下面對一群陌生人的注視,對當事人來說或許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也說不定,雖然我不清楚為何班納萊小姐執意要我這個初次見面的人留下,但我不能斷然拒絕一位女士的好意,於是我答應留在班納萊家過夜。
「醫師,我可以單獨跟你談談嗎?」聽到我答應留下後,班納萊小姐幾乎可說是立刻這麼問道。
「這……」我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
「夏綠蒂!你這樣對華生醫師太失禮了──」
「我無論如何有些事一定要與你談一談,醫師。」她轉頭望向她的哥哥:「求求你,幾分鐘就好。」
班納萊古怪地看了看他的妹妹,又看了看我,我只有尷尬地對他笑了笑表示我並不介意,他才嘆了口氣,在他妹妹有失禮節的行為上妥協。「好吧,既然你堅持的話。」
他走出起居室,門在他身後關上。
「那麼,班納萊小姐,請問──」
她以一種很男性化的方式揚手打斷了我的問題。「那正是我要問的。」她說,並將自己深陷進一旁的扶手椅中。「華生,你倒說說看這是怎麼個回事?」
我對她的舉止大感吃驚,尤其她說話的方式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抱歉,班納萊小姐,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什麼班納萊小姐!」她不耐地打斷我。「你還沒看出來嗎?」
我疑慮地盯著她,而她見此則嘆了口氣。「我說華生啊,你的觀察力實在是需要再加強,難道從我身上你瞧不出半點端倪嗎?」
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想法閃過我的腦海,但眼前的景況又令我不得不推翻那瘋狂的聯想,正當我猶豫著該不該開口時,我看見她晶亮的雙眼正打量著我,並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沒告訴過我你對這些超自然的事抱有那麼大的興趣,華生,甚至不惜大老遠走來這裡──儘管你最近已經參加過不下五次這類聚會了。」
「是四次,」我說。「等等──這太過份了,你怎麼會──」
「雖然不是很明顯,不過你的靴子與褲管底部都沾上了些泥污,這告訴我你是走路來的,而你身上香的味道指出你最近常參加這類靈媒聚會──如果說了這些你還不能從我身上得出半點結論,那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
「老天,福爾摩斯!」我叫道。「真的是你嗎,老友?但你怎麼會──」
「對於這點,我的疑問不比你少,當我得知自己正待在一個不屬於我的身體內,而在場的面孔中我看到你,我便打定主意非要將你留下,哪怕一時半刻也好,因為我知道我若說出一切必會被當成瘋子,而只有你會信任我──你相信我的話吧,華生?」
「當然,我當然相信。」我衷心地說道,儘管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嬌小且甜美的女士,但我怎能不相信呢?那些令我極其熟悉的舉止與說話方式這世上不會有第二人模仿得來的。
「那真是令人欣慰,如果有誰跟我一樣遇上這等事,我想不管任何善意的言辭都該令他心存感激──現在如果你願意的話,親愛的華生,你可以為我好好說明這一切嗎?」
我將我們之所以聚集在這兒,以及休特的死等等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他,而他就如以往般坐在那兒,閉目安靜地將一切輸入他的腦袋裡。
「我真沒想到,沒召來休特的鬼魂,卻召來了你。」我說。
「也許這對他來說是件好事,我以為我這會兒該待在英格蘭郊外的墓園裡,而不是以班納萊小姐的身份跟你坐在這兒。」
我此時的心情有些五味雜陳,一方面我很高興能再與他像這樣促膝而談,但一方面又對我老友的處境感到有些同情。
「通常,」我開口道。「被強行召來的鬼魂不會停留在靈媒身上太久的,靈媒本身的意志會將外來的靈體驅逐,或者我可以說服班納萊先生再舉行一次降靈──」
她──或該說是他挑眉看著我。「我看你該找的是神父,而不是降靈師,一個連自己召來的鬼魂是誰都分不清的降靈師會有多大能耐?再者,你也說過,依你醫師的專業看來,班納萊小姐的精神狀態顯然十分耗弱,我恐怕沒有多大機會能夠等她自己將我驅逐出去。」
「但──福爾摩斯,你又不是惡靈呀!」我叫道。
「我看不出這有多大差別,」他揚揚手,有點不耐。「若不是我聽見了班納萊的腳步聲,我還真想跟你要支菸來抽,好了,華生,別露半點聲色,假裝我仍然是慌亂失措的班納萊小姐,而你已克盡安撫一位女士的職責,我不想讓一位紳士得知他唯一的妹妹內在現在其實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傢伙。」
在敲門聲之後,班納萊走了進來,我注意到他的表情較先前已柔和了許多,看來他似乎已不再介意他妹妹方才令他難堪的舉止。
「希望我妹妹沒有給你帶來太大困擾,華生醫師。」他說。
「不會,班納萊小姐只是因為剛剛的降靈而有些──呃,有些驚嚇。」
「噢,我發誓不會再讓她做這些事,考慮到她的精神狀況,我實在不該答應讓她擔任靈媒的。」
「那麼,班納萊先生,你不打算再舉行降靈會了?」
「雖然很遺憾,但我想我不該在這個家裡進行這些儀式了,這也是為了夏綠蒂著想。」他笑道。
我有些無措地望向我的老友,但他看來毫不驚訝。
「那麼,時候不早了,夏綠蒂,你該去歇息了,華生醫師,我想你也累了,待會兒我會親自領你到客房,真抱歉今晚造成你這麼大的不便。」
在我表示我並不介意後,班納萊小姐就在侍女的帶領下走出門外了,我注視著她的背影,心裡想著福爾摩斯向來擅長偽裝術,偽裝一位淑女的儀態對他或許也不是件難事──何況他現在就確確實實是位女士了,想到以福爾摩斯的本事應不致被看穿我就頓時鬆了口氣,我靠在椅背上,與班納萊面對面坐著。
「你得承認,華生醫師,」他笑著點燃了一支菸。「我妹妹的容貌確實不差。」
「是啊,班納萊小姐是位美人。」這是實話,若非她有些過於蒼白,她的確十分美麗。
「能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高興,華生醫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由衷希望你能在此多留幾天。」
我實在不放心把福爾摩斯一個人留在這兒,因此聽到他這麼說我十分驚喜。「此話當真,班納萊先生?」
「當然、當然!」
從他熱忱的表情中我看得出他不是虛應故事,於是我很高興地答應了──如果當時我能將多一點注意力自我那老友身上移開,而稍加留意到班納萊異常愉快的反應,也許這故事最後會邁向不同的結局,只可惜如今這一切都已是後見之明。
◆
第二天凌晨,我從睡夢中被搖醒,而當我一看見班納萊小姐正站在我的床前,睡意頓時被驅走了大半──事實上我根本是立時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真令我驚訝!華生,過去我叫醒過你許多次,不過卻沒一次見你這麼勤快地從床上跳起來哪!」她帶著一種半嘲諷的神情看著我,而我這時才意會過來是怎麼回事。
「老天,福爾摩斯!難道你不知道一位淑女是不會在這種時間擅闖男士房間的嗎?」
「要是你再大聲一點,我恐怕那位昨夜剛成為我兄長的紳士就會發現咱倆在這兒幽會啦,親愛的華生,你沒忘記你昨晚說的關於休特之死的事吧?」
「當然。」
「很好,好老華生,我這有些有意思的發現,但我需要一些協助,一起來嗎,老友?」
◆
福爾摩斯不知去哪弄來了一把皮尺,開始在屋裡屋外丈量一些地方──有鑑於他此刻外表的不方便,因此大部份是由我代勞,而待在屋內的時候,我注意到他會輕敲屋內的牆壁,將耳朵貼在牆上像在聆聽什麼,最後他才了然於心的笑了笑,不發一語地將我拉到屋外的林間小道散步。
「親愛的老友,如果你夠細心,該知道從剛剛的觀察中你察覺了什麼?」
「我注意到屋外跟屋內丈量的數字有相當大的差異。」我說。
「這就是了,好老華生,屋內的空間要比屋外看來要窄得多,這意味著屋內其實還有相當大的空間未被使用,那些空間哪去了,又是用來做什麼的,這就是我們該釐清的地方。」
「原來如此,那就是你之所以敲擊牆壁的原因!」我叫道。「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家裡的東西無端被動過,你該注意的是這屋內可能有其他人,而不是懷疑自己見了鬼。」他(雖然外表看來該稱為她)將我手中的菸斗接了過去,於是我啞然地看著一位女士在我面前旁若無人的吞雲吐霧起來。「昨晚我注意到房裡時而有些聲響──而那近得不像是從隔壁或外頭發出來的,倒像是從牆中傳來的聲音,接著我發現房間的天花板設計的比外面看來更低,房間與房間之間的間隔寬到可疑,於是我了解到這屋裡必定有些古怪,這也就是我大清早溜到你房裡的原因,華生,這宅邸裡有很大一部份的空間被刻意騰出來,且很明顯有什麼東西居住在裡面──而鬼魂是最不可能被考慮到的一個因素,瞧瞧我發現了什麼,醫師,我想這個你會感興趣的。」
他在我的手掌心上放了一樣東西,而那是一小撮棕色的毛髮。
「我在班納萊小姐的閨房中發現的,它就藏在牆角一塊極不明顯的裂縫中,很明顯這不會是屬於班納萊小姐的東西,依你看這會是什麼?」
我看了眼前的女士一眼,班納萊小姐擁有一頭烏黑的秀髮──無庸置疑,於是我將注意力轉移到手中的東西,搓了搓,並聞了聞氣味。「這不像是人類的毛髮,倒很像是野獸的。」我說。
「一點不錯,華生,這屋裡的人們很有可能正暴露在危險中而不自知,只因為屋主認為那只是鬼魂作祟,不管這東西是什麼,牠都可能造成班納萊小姐的精神狀況更加惡化,記得你提過她會陷入囈語的恍惚狀態吧,那很有可能正是因為待在此處令她受了更多驚嚇的緣故──可不是什麼與生俱來的靈媒體質。」
他抽了一口菸,然後繼續道:「我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來歷,可以肯定這宅邸落成時牠便住在裡頭了,否則建造時不會刻意設計這樣的空間,而依我看這宅邸的年代並不太遠,恐怕是老休特在世時便建造的。」
「你是說休特的死可能與這怪物有關?」
他點點頭。「休特生前曾在印度待了極長的一段時間,難說他不會自那兒帶回什麼珍奇卻危險的野獸,這也能夠解釋他為何不與人交際,不讓任何訪客來到他這兒,他為那野獸建造了這座宅邸,讓牠能夠在這屋裡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然而──可能是一場單純的意外,也可能是那野獸有天突然野性大發違逆了牠的主人,總之這世上唯一知道牠存在的人死了,但他沒能來得及處理這野獸,於是牠繼續依照牠長久的生存模式居住在此地,但平靜只是暫時的,沒有人能保證這無主的野獸哪天不會冒出來傷人。」
「這太可怕了,福爾摩斯,你是說這屋裡的人全都毫不知情地與一隻危險的野獸共處在咫尺之間?」
「恐怕是的,而這野獸十分地靈敏聰明,抓牠很可能不是件易事。」
當我懷著沉重的心情與福爾摩斯走回宅邸時,我看見班納萊先生正站在門口,而臉上還帶著相當愉快的神情。
「瞧他那副模樣,我敢說他肯定自昨晚起就是掛著那笑容上床的。」我的朋友此時挽著我的手,一臉揶揄的嘲弄神情。
「班納萊先生顯然心情很好。」我說。
他看了我一眼,帶笑的搖了搖頭。「親愛的華生哪,你和班納萊一樣,都是屬於只要專注在一件事上,就會忘了觀察周遭情況的人,你的注意力現在全給這棟宅子奪了去,於是你看不出班納萊現在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但我可沒忽略任何一個小處,我有預感我要是再不想辦法回到我該長眠的地方,後邊可還有我受的。」
◆
此時已是半夜,角落裡的一面牆像面活門般的翻了開來,一個黑影自牆後悄聲走出,並往床邊趨近,而被窩裡的人正沉沉睡著。
「夏綠蒂……」他輕聲喚出了這個名字,並伸手去掀那香暖的被褥。
「您叫我嗎,先生?」
突然,房內燈光大亮,而這不速之客發現自己已被兩把手槍抵住,一把屬於埋伏在床上的我,一把則屬於站在他身後的班納萊小姐──也就是福爾摩斯。
「天啊……這真是……真是太可怕了!這到底是什麼怪物?」屋主班納萊先生此時站在門口,手中也握著一把槍,他不可置信地望著那正佇立在床邊的東西。
我的驚訝並不比他少,當我注視著眼前的生物時,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模樣,他全身赤裸,身上覆蓋著一層棕色的濃密體毛,看上去像是猩猩或是狒狒之類的生物,但卻像人一般直立站著,而最令我驚愕的是我從他深陷在濃密毛髮中看見的雙眼──那竟是一雙人類的眼睛!
「你們手上的這東西,就叫做『槍』對吧?父親有告訴過我,他說這東西會打死人的。」
「天啊!這怪物居然會說話!」班納萊叫道。
「他當然會說話,我親愛的兄長,因為他是個人類呀。」福爾摩斯慣常的語調此時透過班納萊小姐的聲音古怪的顯得格外悅耳。
「人類?福……班納萊小姐,你是說這東西是人類?」我有些吃驚地問道。
她轉向怪物。「現在,如果你承諾絕不傷害這屋裡的任何人,我們會很樂意聽你說明一切,你願意答應我嗎?」
怪物點了點頭,我看見他眼中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於是我也隨著福爾摩斯的動作將槍緩緩放下。
「如果可以的話,能給我件蔽體的東西嗎?我不想在燈火通明的狀態下赤身露體面對各位。」
福爾摩斯體貼的給了他一件大衣,於是稍後我們便在這怪物粗啞的聲音中聽見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我的名字是約翰‧休特,史丹利‧休特是我的父親,他在印度的時候與我的母親相識,生下了我,很不幸的我一生下來就有這樣的怪病,我的毛髮生長異常發達,聲音粗啞恐怖,有如野獸一般;我母親在生下我之後便去世了,但父親沒有遺棄我,他將我撫養長大,直到他的身體狀況已不適合再待在印度,於是他帶著我返回英國,並為我建造了這宅邸。
「但我很快便知道,父親撫養我只是為了達成母親的遺願,在他心底其實仍然懼怕著我、厭惡著我,他不讓任何訪客到來,也不敢讓別人知道他有一個如此醜陋的兒子,我是他的恥辱,但他不能丟下我,他當初對母親的承諾讓他不能這麼做,所以我知道他有一天會在他臨暮之時將我殺死,這樣他才能安心的離開這世間。
「但我不想死,儘管上天是如此不眷顧我,我還是想活下去,於是在他意圖對我下手的那天早上,我生平第一次反抗了他,而他就這麼跌下了階梯……」
哽咽讓他停頓了一會兒,隨後他繼續道:「當時我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第一個念頭是逃到我原來的地方躲著,直到他們把屍體搬走……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死了,一想到這裡我就悲痛地難以自持,我想過一死了之,但我沒有勇氣這麼做,直到下一戶人家搬了進來,直到我看見了夏綠蒂‧班納萊小姐……
「當我第一眼看見班納萊小姐,我就知道我瘋狂地愛上了她,但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很清楚當我出現在她眼前必會讓她受到極大的驚嚇……但我無法抑制這股愛意,我開始試圖讓她知道這屋裡有別人存在,我一直天真的想……也許哪天她會接納我……也許她與別人不同……但直至這天,我才發現我錯了,向來深居簡出的班納萊小姐居然早已心有所屬,我妒狠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我想我能從中破壞,我可以破壞班納萊小姐的名譽……至少我可以讓她一輩子都無法出嫁……這樣她就會只屬於我一個人……」
班納萊終於忍不住怒火,站起身對他吼道:「你這瘋子!你怎能這麼做!夏綠蒂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約翰‧休特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他,下一瞬間他突然往班納萊撲去,奪下了他手中的槍,並跳到了牆邊。
「抱歉,班納萊小姐,我恐怕要違背剛剛答應你的承諾了。」
他將槍含入口中,隨後扣下了扳機。
◆
「那些毛髮差點將我導入錯誤的方向,華生,」這會兒,我與福爾摩斯又待在林間小道上,他抽著我的菸斗,懶洋洋地說道。「若不是及早察覺到藏匿在這屋中的生物可能擁有與人類相等的智能,而非單純的野獸,這會兒損失的可不只是班納萊小姐的名譽而已。」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麼,但我不願深究。「可是,你怎麼知道那東西其實是人類?」
「毛髮最多的地方,一個是廚房,一個則是班納萊小姐的房間,野獸到有食物的地方停留是可以理解的事,但為什麼牠同時也那麼經常的在班納萊小姐的房裡停留呢?這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推測班納萊小姐在這當中必是一個關鍵,接著我在班納萊小姐的房裡發現了一些線索,顯示牠其實有意讓人察覺到牠的存在,而且只透露給班納萊小姐一個人知道,但很不幸的,無論她有沒有察覺,那都只是讓她的精神狀況更耗弱而已──持續而細碎的聲響、遍處的毛髮,有些甚至是藏在一些私密的衣物中,一般情況下這已經足以困擾一位精神正常的女性,更別說是向來患有精神疾病的班納萊小姐。
「而顯而易見的,一般的野獸並不會做這些事,於是我推測牠很有可能是個人,可能天生患有疾病使他無法見人,而從他對班納萊小姐的異常執著我得到他可能會進一步傷人的結論,而對象無庸置疑便是班納萊小姐,考慮到你在這兒的緣故,因此我想他會儘早行動。」
「為什麼我在這兒會是他儘早行動的因素?」我不解地問道。
「親愛的華生啊,否則你以為約翰‧休特何以認為班納萊小姐早已名花有主呢?」
我這才意會過來,但同時也因自己竟從未察覺此事而瞠目結舌,我瞪大眼睛看著福爾摩斯──此時有著班納萊小姐外表的這位老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帶笑的搖了搖頭。「我恐怕這麼以為的不只休特一人哪,我的老友。」
「你是說班納萊也……我的老天啊!他怎麼會這麼想?我壓根兒就……」
「我知道你壓根兒沒那個念頭,否則早在好幾年前你就會被判絞刑啦!」他咯咯笑了起來。「好老華生,你過於專注於眼前的事物,而忘記留意你的周遭,現在你可進退不得了。」
「你早就知道了!老天──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說明清楚呢?」我叫道。
「如果我早些說明清楚,你想我們有機會破解休特之死的謎團嗎?我現在這個樣子什麼都做不了,要獲得你的協助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其他人有所誤會,若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是一對,那麼我們在這宅邸裡外進行調查就不難了,如今案件落幕,我想誤會也該澄清了,我會與班納萊說明他唯一的妹妹並未對這位醫師動心──雖然這可能會令這位疼愛妹妹的紳士感到極其失望,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但──接下來你怎麼辦呢,福爾摩斯?」
「既然上天有意讓我藉此又回到人世,那麼我也只能盡人事了,恐怕我往後的日子會過得極度無趣,幸運的話就在這宅邸裡渡過一生,不幸的話恐怕就又被那位對妹妹婚事極度熱心的男士嫁給不知哪來的傢伙吧──當然,真有那天的話我會以死抗爭到底。」
想到老友波希米亞人般的天性,我就實在不能不同情他此刻的處境,但我偏又苦無辦法能幫助他,我知道害他如今不得不屈居於此的原因無非就是源於那場降靈會,如果我知道讓已死去的人重回這世間會是如此不幸的一件事,那麼我絕不會樂見任何相關儀式的舉行。
「親愛的福爾摩斯,難道就沒有任何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完全沒有,我想過這問題不只一千遍了,但這次連我也無可奈何,畢竟超自然的領域向來不是我的範疇。」
當我與福爾摩斯回到宅邸後,維多‧班納萊便一臉喜孜孜地走到前廳迎接我們,然而此刻望見他愉快的神情只是徒增我心頭的苦楚。
「華生醫師,很遺憾你今天便要離開了,你真的不再多留幾天?」他說。
「很感激你的好意,班納萊先生,但診所那兒的生意總不能一直擱著。」
「那麼,」他執起班納萊小姐的手,一臉期盼地轉向我。「我相信你在臨走前必定有些話要與夏綠蒂說吧,醫師?」
我沒想到他竟會如此開門見山的提起這事,頓時使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呃,班納萊先生,你是……你是指?」
「噢,你就別靦腆了,華生醫師,明眼人一看便知你相當愛慕我的妹妹,這該是你表現的時候了,難道你不願意與夏綠蒂訂定婚約?」
「噢!不是的……不,我是說……」
這時班納萊小姐站到我和班納萊之間。「親愛的兄長,你誤會了,我與華生醫師之間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與華生醫師的交往不過是單純的友誼。」
「什麼?是這樣的嗎?」
「一直都是,我親愛的兄長,」她以一種我非常熟悉的故作親切語調對班納萊說道。「是你誤會了。」
班納萊此時看來略顯失望。「真是如此,華生醫師?」
我知道我必須實話實說,福爾摩斯也很清楚我會這麼做,我望向我的老友──那個被困在女性軀體中的卓越靈魂,他此刻正意興闌珊的看著我,就像是他已預見未來的數十年間他還會被困在這個地方許久,直至這個軀體死亡。
「不是的。」當下我脫口而出,而我完全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一股難受的感覺此時自我胸中湧上來,我懷疑我有沒有辦法支撐自己再說下去。「不是那樣的,班納萊先生。」
我看見福爾摩斯──此時是美麗的班納萊小姐,正睜大眼睛盯著我,顯然這回答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到班納萊小姐的面前,在班納萊先生的見證下執起了她的手。
「你願意嫁給我嗎,班納萊小姐?」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時間彷彿凍結了一兩秒左右,我看見他的臉上閃現了一連串像是想揶揄卻又自覺不妥的神情,我相信此刻他必定覺得這一切可笑至極,當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開口說出她的回答時,我深知我必定會聽見拒絕的話語。
「我願意,華生醫師。」
我啞然地望著她,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說……」
「我說我願意,醫師,別讓我再說第二遍。」她說,並帶著一種半嘲諷半有趣的表情看著我。
「我真是太高興了,華生醫師,你做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抉擇!」班納萊的聲音雀躍異常,但我沒力氣去管他的反應,這是我平生感到最難為的一件事,即使過去曾與福爾摩斯經歷過幾次遊走於法律邊緣的冒險,也沒有這次來得那麼令我膽顫,我此刻的心情極其複雜,但當我望見福爾摩斯以柔和的目光朝我示意時,我知道我非得完成這事不可──至少現在必須完成。
我盡力不去想任何事,隨後我微微傾身,輕吻班納萊小姐修長白晢的手指。
◆
約翰‧休特的葬禮在班納萊家的協助下結束了,他被葬在他父親的墓旁,儘管他生前從未被當成人看待,但至少他是以人的身份離開這世間,葬禮只有我們這幾個知道他存在過的人參加,我們都同意休特實在不需要再承受更多的歧視與嘲笑。
至於班納萊小姐,則在兩個月後成為了華生夫人,在婚禮的那天下午,她盯著手上的戒指,帶著一種無可奈何卻又透著嘲弄意味的語氣對我說道:「親愛的華生,我可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以這種形式再與你住在同一屋簷下,以一位朋友的立場來說,你做的犧牲是太大了,不過,倘若婚後你願意讓你的妻子與你之間只保持在一種純精神上的關係,那麼我將會十分感激。」
Ⅱ. 意料之外的發展
這天,我從睡夢中被搖醒,並聽見一陣輕柔卻堅定的叫喚,我睜開雙眼,看見一位我相當熟悉的女士正站在床邊,她穿著深色的外出服,戴著一頂裝飾極為樸素的便帽,一副正準備出門的樣子。
「華生,該起來了,咱們有事得辦哪。」她俯身朝我說道,纖細的手擱在我的臂膀上,近得我能夠嗅到她身上的香味。
「……福爾摩斯?」我含糊地問道:「怎麼了?已經早上了嗎?」
她笑了一下,而那笑容屬於一個我過去十分熟識的友人。「剛過三點半。」她說。
「三點半!」我叫了起來。「有什麼事緊急到非得三點半將我叫起來不可?」
「咱們還得趕車呢,要是你動作快點,我保證之後你愛睡多久就睡多久,」說到這兒時她露出了一個惡作劇般的笑容。「親愛的華生,要我替你穿外套嗎?就像一般夫妻那樣?」
「……我自個兒穿就行了,」我說,並下了床。「不過,現在這時間,咱們要上哪兒去?」
「咱們要去見歐洛克醫師。」她一面說,一面走到衣櫃前,用我的手杖將門挑開。「你介意我替你選件背心嗎,華生?」
「有這個必要嗎?」我有些無奈地說道,自從我的這位好友在兩年前就此被困在一位女性的軀體內之後,他便時常有意無意地窺探我的衣櫃,像是極為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穿上那些男裝似地,有一回我還見到他趁四下無人時,拿了我的襯衫在鏡前比畫,接著又嘆了口氣將它掛回衣櫃裡──當然,我從未向他透露過此事,考慮到這可能會傷害到一位老友,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盡可能像從前一樣待他,不去碰觸任何可能令他感到不快的敏感事體。
而轉眼間,這樣奇特的共居生活竟也不知不覺度過兩年了,一想到這點,就實在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現在這時間,去拜訪那位醫師不會不妥嗎?」我雖這麼說,卻還是乖乖穿上襯衫,福爾摩斯則站在一旁,繼續把玩著我的手杖,看他似乎完全不介意我在他面前更衣,我也不甚確定到底該不該叫他出去。
「現在這時間剛好,」她說,而手杖在她手上已經旋轉了起碼三十圈以上。「等到天亮就不好見了。」
我略為疑惑地望著她,這時,手杖在她手上停止了旋轉,但她似乎完全沒有將那支手杖放下的打算,反而拿著它走了出去。
「我在外頭等你,手杖我就先替你拿著吧,動作快點。」她說,並關上了門。
◆
「華生,這個歐洛克醫師,你以前其實也見過一次。」在車上,福爾摩斯突然這麼說道。
「可是我過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我說。
「不,你聽過,只是你不記得了。」
我一臉狐疑地望著她,但從她臉上我捕捉不著任何訊息。
「你記得維多‧班納萊這人吧?」她說。
「當然,他是你的──唔,夏綠蒂的兄長啊,我怎麼可能會不記得他呢?」
她隨意地瞟了我一眼。「你沒必要特意將我把夏綠蒂當成兩個人,反正對於脫離這軀體的事兒,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心了。」
我不由得在心裡暗自譴責自己說錯了話。
「咱們這會兒要去見的歐洛克醫師,算是跟班納萊有點間接的關係,」她繼續往下說,「而且,他就是當初讓我死心的──嗯,說是罪魁禍首或許也不為過,我原本以為,從此應該不會再同他扯上關係了,沒想到才過了不到兩年,又來了哈斯特這個燙手山芋,害我非得再去見上他一回不可。」
「為什麼他會是非得去見這個歐洛克的原因?」我不解地問。
「你忘得可真快,華生,你不記得他來時提過歐洛克這個名字嗎?他是歐洛克引介來的,由此可見──他很可能也不是人類。」
「你說什麼?福爾摩斯?」我叫道。
「如果你非要那麼大聲的話,我建議你乾脆就叫我夏綠蒂吧,」她沒好氣地說道。「沒錯,哈斯特很可能不是人類,因為歐洛克也不是──所以我才會說他不該提起那個名字,尤其是,他看來像是對倫敦社交圈全然地陌生,卻認識一個他最不可能認識的人,這怎麼看都說不過去。」
「可是……這……」聽她這麼說我不禁惶然。「你到底在說什麼呀?福爾摩斯,這些話聽起來簡直是──」
她將手擱在我的膝上,抬頭望向我,我看見她眼中那晶亮的神采,而那仍屬於我記憶中的那位友人,每當我望見那雙灰眸,便能確知這一切未曾改變,也不會改變。
「華生,你相信我嗎?」她說。「還願意相信我仍是你那位名為夏洛克‧福爾摩斯的老友嗎?」
「當然,我當然相信。」我衷心地說道,儘管同樣的外貌早已不復在,但那令我十足熟悉的舉止及說話方式,又怎能輕易自我腦海中抹滅。
「有些事情,我並未讓你知道,」她說,「即使如此,你還是願意信任我,像過去一樣待我如故嗎?」
在我記憶中,福爾摩斯從未對我如此語帶保留,我不禁蹙起了眉頭,並察覺到此次的事件肯定另有隱情。
「若你有正當理由的話,那麼我沒有道理不信任你。」我說。
「噢,當然,親愛的華生,無論此去見歐洛克這趟可能會令你我的友情投下多少變數,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之所以隱瞞你都是有原因的,正如同當年我在萊辛巴赫瀑布失去蹤跡的那幾年,我沒有立刻讓你得知我安然無恙,都是為了要徹底鏟除莫里亞堤教授手下的餘黨,此次的事件也一樣,這個──化名為格拉夫‧歐洛克,並安然居住在英國的人,只要他有心為惡,他會是這世上最邪惡也最難纏的一個對手,但他善於旁觀與散漫的性格使他成為了一個不屬於惡,也不全然屬於善的中立存在,因此我也就懶得去同他扯上關聯──儘管過去我曾解決過幾次與他有關的案件,也同他有過幾次接觸,但概括說來,我和他之間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聽他這麼說,我不由得大為驚訝。「我敢說,那是在我認識你之前的事了?」
「沒錯,但我從未對你提起,華生,他是一個相當不尋常的存在,我認為沒有必要拿這些超自然的事來困擾你,何況,那也絕不是我想踏足的範疇,我不希望在你的著作中留下這些怪力亂神的紀錄,任後人嘲笑你是個瘋子,因此即使你確實見過他一次,我也央求他將關於他的一切從你記憶中抹去。」
「你說什麼?你說……他抹去了我的記憶?」
「那是權宜之計,親愛的朋友,在那種情況下,我只能這麼做。」
「但你沒有權利讓他這麼做!福爾摩斯!不論那是再如何難受的記憶,我都有權保有它!」有那麼一刻,我簡直氣得發抖。
「我承認,我這麼做十分自私,若我因此永遠失去你這個朋友,我也甘心承受,」她低著眼,語氣中透著愧疚。「到了歐洛克那兒後,你就會想起一切,我只希望你能幫我這最後一次,等案子結束後,你要對我作任何懲罰──甚至就此離我而去,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
這番話令我的怒氣漸漸平復了下來,我望著她,我昔日的好友如今被困在這麼一副無助且柔弱的軀殼裡,他唯一能倚靠的對象在這世上只有我一人,我怎能就此棄他而去?我忍不住執起她的手,向她說道:
「親愛的福爾摩斯,你明知我不可能從此拋下你,如今你之所以會在這副軀體中還魂,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害的,若我沒有愚昧到同意班納萊舉行那場降靈會,那麼你這會兒早已在天堂安息了,是我害你現在非得這樣委屈過活的,我理應對你負起責任。」
她露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容。「華生,我並不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委屈,你犯不著那麼自責。」
我搖搖頭。「不,一個男人的靈魂被困在女性的軀體中,怎能不覺委屈呢?你別騙我,福爾摩斯,我好幾次見你趁四下無人時進我房間,對那些你再沒機會穿上的領帶和背心深深嘆息,雖然你在我面前總表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但我看得出你心底是極不情願的,你絕不樂於過這樣的生活。」
聽見我這麼說,她的臉頓時變得極為蒼白,我當下便明白我是說中了,於是又繼續說道:「所以,我親愛的朋友,別再試圖隱瞞我任何事了,請你答應我,從現在開始所有的事都要讓我知道,我剛才之所以發怒,是因為我不希望讓你獨自承受一切,那代表你並沒有將我當成最推心置腹的朋友,這會令我的自尊感到非常受傷。」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原以為她會將我的手推開,但她卻沒有這麼做,反而握著我的手背輕捏了一下,這異常親密的動作頓時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的神色依舊嚴肅,似乎沒意識到這舉止有些不妥。
「我答應你,華生,從現在起,我會讓你知道所有的事,一絲一毫都絕不隱瞞,我接下來要向你說的,可能是你這輩子聽過最光怪陸離──也最不可言喻的事,因為這當中牽涉到了你,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緊守著這個秘密,畢竟我絕不希望你因此事而受到任何傷害,當然,你也要答應我,絕不能將這件事說給任何人知道。」
我點點頭,同時也了解到事態非同小可。「我明白了,你就儘管說吧,福爾摩斯。」
她望著我,不知怎地,我竟覺得那雙灰眼中透著某種近似悲痛的情緒。
「華生,」她開口道,語調無比輕柔。「那是在將近兩年前發生的事,當時,約翰‧休特的案件才結束不久,我們遷回了貝克街,後來……班納萊先生突然遭受到某人──或該說是某種生物的襲擊,發信給我們,我以你的名義接下了這個案子,並同你一塊兒趕到班納萊的宅邸,最後我們找著了兇手,班納萊也平安無事,但……兇手卻……」
我怔怔然地聽著她所說的一字一句,同時也注意到她的眼中隱約像是有淚光在打轉。
「……卻怎麼樣?你倒是說啊,福爾摩斯?」
她輕輕搖頭,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留意到她握著我的手捏得更緊了,但她本人卻好像沒有察覺。
「他襲擊了你,華生,我來不及救你,若我還是過去的那個福爾摩斯,我或許能來得及,但偏偏我再也不是了……」
「等等,你是說──」
「你失血過多,當場死亡,」她靜靜說道,「華生,早在兩年前,你就已經死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