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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石】第七章‧昔日之約


  凌晨四點。

  青年警醒地睜開雙眼,他很快地看了看錶,然後鬆了口氣,他立刻下床,很快將衣服穿好後,便推了推床上那個埋在被褥裡的人。

  「醒醒,四點了,你想讓人發現一大清早的你居然睡在學生的寢室裡嗎?」

  「我並沒有真的睡著,親愛的小友,」歐洛克的聲音從床上陰暗的一角傳來。「事實上,我不太捨得讓視線自你那可愛的睡臉上移開。」

  一聽這話,青年便略為警戒地撫了撫自己的頸子。

  「放心,我沒有咬你,你犯不著擔心。」歐洛克說,「你是個太聰明的人,讓你成為我的血族並沒有什麼好處。」

  「那就快走吧,趁這個時候還沒有什麼人,」青年一面說,一面整理著自己的袖扣。「我可不希望被人撞見你在我這兒。」

  一道黑影從床上直直地立了起來,那姿態全然不像人類,反倒像是一具僵直的死屍,青年轉過臉去,只見歐洛克正站在床邊,身上罩著不知是長袍還是大衣的黑色物體,青年不太確定那是否真是件衣服,因為他覺得那有點像是活的東西,不但正緩慢地移動著,且末端也呈現些許的不規則狀,讓歐洛克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團深色的霧。

  歐洛克優雅地輕敲了敲靴子,青年這才注意到他的腳早已立於地面,但他很確定剛剛並沒有看見任何像腳的東西。

  有些事物,儘管早就知道,但實際看到時還是會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別那副表情,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也就沒必要在你面前裝成一副人類的樣子,嗯──能放鬆下來真好。」他說著伸了伸懶腰,而青年這才驚異地發現,在那不規則的黑霧之下,有一排細小的紅色眼睛正在窺視,此外,映在牆上的影子也有點像是野獸的模樣,像是一匹狼,又像是一頭惡龍。

  他突然了解到,眼前的這個存在,是一團混沌的聚集體,歸屬於「歐洛克」這個意識之下──但即使是歐洛克這個名字,也不是真實存在的,這個人──不,這個存在本身另有其名,而那屬於一個遙遠古老的時代,現今活著的人絕無資格直呼那個真正的名號。

  青年不禁皺了皺眉頭。

  他最討厭超自然的事物了。

  袖扣始終頑強地不肯套進扣眼裡,正當青年已經開始對此深感不耐時,突然,一隻冰冷的手撫上了他的手腕,他抬起頭來,只見歐洛克正站在他身旁。

  「讓我來吧。」

  他順從地讓歐洛克為他扣上袖扣,這時,歐洛克的模樣已經變得比剛剛接近人類一些,只是雙手冰冷地如同死人。

  「我以後還能來找你嗎?」歐洛克問。

  「最好不要。」青年回答。

  「那麼,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青年抬起眼來。「這學期我至少還有一堂德文得修。」

  「但我待夠了,學校雖然很有趣,不過我差不多也該回家了。」

  「那倒是,你家裡還有人在等你。」

  「你這話聽起來真幽怨,」歐洛克從他身旁滑開,往窗邊趨近。「何不試著也去找一個那樣的人?」

  「你明知我不能。」青年說道,沒有看他一眼。

  「我是說,找一個像你我一樣的人。」

  青年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那很容易?」

  「是不容易,」歐洛克從桌上拿起了他的菸斗。「但『不容易』並不等於『不可能』。」

  「我還不至於將兩者混為一談,我只是認為那沒有什麼必要。」

  「莫非是因為困難,所以你退卻了?」歐洛克抬起一邊眉毛。

  「我只是認為應該把時間花在更為重要的事上。」

  「哦?」歐洛克倚在桌旁,把玩著他的菸斗。「你認為那不重要?那什麼對你來說才重要?」

  「崔佛離開後,我想了很多,雖然我還不很確定這在將來是否會成真,但有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這個人,注定會為了其他人而活著,我注定會以我的天賦去為別人解決那些他們無法獨力解決的事──而我也樂意這麼做,為了這個使命,我必須犧牲無益的逸樂,我全身上下,唯一必要的東西,將只有我這顆大腦,其他一切都僅僅是輔助,只要滿足驅使它們的最基本需求就行了,我會設法消除思考以外的一切慾望,因為那只會阻礙理性的思路,使我耽溺在累贅的感性之中。」

  「聽起來非常無趣,」歐洛克輕輕搖頭。「你還那麼年輕,有這種想法簡直是無趣極了。」

  「隨你怎麼說。」

  「那麼,假若有一天,你遇見了一個令你無比傾心的人,那你該怎麼辦?」

  青年略為瞇起了眼。「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意思是,你可以抑制自己想去追求的心?」

  「當然可以。」

  「如何可以?」

  「只要斷絕往來,避不見面就行了。」

  「但你斷不了思念。」

  「時間會令人淡忘。」

  「那假如對方是個無法斷絕往來的人呢?若那人就住在你對街呢?」

  「我還有可卡因。」

  「你敢說你決計不會有一點兒非份之想──」

  「決計不會,」青年抬起那雙灰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我可不是你,歐洛克。」

  歐洛克頓時一臉沒趣,說:「好吧,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我再追問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我該走了,這管菸斗就留在你這兒吧。」

  青年將視線移到歐洛克手上的菸斗,又慢慢地移到他臉上。「我要這東西做什麼?」

  「你愛拿它來做什麼就做什麼,總之我要將它送給你。」

  青年輕笑了一下。「這是你的習慣?每離開一個情人就將自己的東西送給對方?」

  「你要這麼說也行。」

  青年搖了搖頭。「把它拿回去,我不是你的情人,也不需要你的東西。」

  「但你很喜歡。」

  「我想,倫敦的商店裡應該不缺這種石南根菸斗。」

  歐洛克收起菸斗,將手移向青年的臉頰。「那至少,給我個吻作為紀念吧?」

  「我拒絕。」他輕輕拂開歐洛克的手。

  「嗯,真是無情,那我看,咱們來作個協定吧,」歐洛克再度退了回去,站到靠近窗的那一頭。「萬一有朝一日,你遇上了萬不得已的大麻煩,非得有求於我──」

  「不可能。」

  「欸,就說萬一嘛,」歐洛克不太高興地撇了撇嘴。「萬一真有那天的話,你得答應我,將你的給我。」

  青年不太情願地望了他一眼。「這幾個月來你得到的已經遠比這更多了,我不認為──」

  「我所得到的東西對你來說根本微不足道,」歐洛克低聲說道,「那太無趣了,我想要的是更重要的東西,是你最捨不得也最害怕失去的東西。」

  「你認為失去一個吻對我來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嗎?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失去過了。」

  「不,你之所以拒絕讓我吻你,是因為你害怕動情。」

  「笑話,你認為只是一個吻,就能讓我對你動情?」

  歐洛克挑起眉毛。「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你廢話夠了,就快點離開我的寢室。」

  「那就這麼說定了,」歐洛克的身體此刻又變得模糊難辨起來,像一團黑霧般緩慢地爬出窗外。「如果你碰上什麼需要我替你解決的麻煩事兒,就到卡法克斯修道院來找我。」

  「我以為你說的『家』是離這個國家更遠的地方。」

  「是很遠沒錯,在外西凡尼亞,」黑霧中咧開了一道鮮紅的口子,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不過如果你去了卡法克斯,我會知道。」

  「我不會去的,事實上,我一點都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你會的,遲早會的。」歐洛克的聲音消失在窗外,微亮的晨曦中連一丁點兒影子也不剩。

  青年走上前去,將窗戶完全拉下,然後點了一根菸。



  當他醒來時,第一件意識到的事就是發現自己頭痛欲裂,腦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

  「沒事吧?華生?」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他抬起眼來,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發椅中,而夏綠蒂正坐在他身旁,一雙憂心的灰眼殷殷地望著他。

  他勉力撐起身子。「福爾摩斯?我剛剛到底……歐洛克那傢伙呢?他沒有對你怎麼樣吧?」

  「他沒有對我怎麼樣,我想你醒來後應該會希望只有我和你獨處,所以我把他支開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倒是你自己受到恢復記憶的衝擊,給震得昏過去了,如果你需要的話,這兒有一些白蘭地。」

  他咕嚕灌下夏綠蒂倒給他的酒後,似乎稍稍鎮定了些。

  「福爾摩斯,我認為……我已經全都想起來了。」

  「親愛的朋友,我希望你不會因此發狂,」夏綠蒂輕輕執住他的手。「那對一般人來說,實在是太難負荷的一件事。」

  「儘管那確實很驚人,但我的心智還不至於被它所左右,」華生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再怎麼說,我在阿富汗的那幾年可不是白待的。」

  「但願如此。」夏綠蒂低聲說道。

  「親愛的福爾摩斯,我真的很抱歉,為了我,讓你做出那樣的犧牲。」

  「那並不算什麼,華生,只不過是一個……吻,那根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讓一個男人吻你怎麼可能會是件小事?」華生猛地握住她的肩膀。「我瞭解你,福爾摩斯,你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我真恨我為什麼那麼沒用,讓那惡徒弄暈了我,否則我肯定會上前去狠狠地揍他一拳。」

  夏綠蒂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望著眼前的男人一會兒,然後輕輕地將他的手撥開。

  「不,你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瞭解我,雖然這肯定會令你感到遺憾,但卻是事實。」

  「我若不夠瞭解你,你又怎麼會讓我做你唯一的記述者?」

  「那是因為我將你視為一位朋友,而你也是這些年來我唯一擁有過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就算不是我也無所謂?當初住進貝克街的另一位住客若不是我,若那人擁有同樣或甚至更好的文筆,你一樣會讓他參與你的全部案件,讓他成為紀錄你一切的人?」

  「華生,你很清楚對我來說,你不是任何人能取代的。」

  「不,我一點兒都不清楚,我只記得有很多次你抱怨過我的文筆,我也注意到有些時候,你對我的友情並不比我對你付出的熱絡。」

  她張口像是想反駁些什麼,卻又放棄了,像是察知自己已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她才又開口道:

  「我承認,華生,有些時候我確實是刻意對你保持冷淡,但那有我的考量,我天性就不是個習於沉浸在熱情中的人,我以為經過這麼多年來的相處,你對這一點應該最是明白。」

  華生搖搖頭。「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需要讓你這麼刻意地疏遠我。」

  「你沒有做錯什麼,就像我說的,那只是出於──某些考量。」

  「什麼樣的考量?」華生抬眼望她。「友情對人來說理當是有益的,我不懂為何需要疏遠它。」

  她直視著他,說道:「有些時候,在太過頻繁的接觸下,友情只會變質,而那正是我所不願樂見的。」

  「你在害怕什麼呢?福爾摩斯,為什麼你認為友情會是容易變質的東西呢?難道至今你仍質疑我對你的忠誠嗎?」

  「對此我從不質疑,親愛的朋友,我質疑的對象並不是你。」

  「那麼你質疑什麼呢?總不會質疑你自己吧?」

  她灰色的雙目一下子變得暗沉起來。「對。」她說。

  「這麼說,你是從未將我當成你的朋友了?」

  「不,你是我最重要也最不願失去的朋友,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我始終這麼認為。」

  「那麼你有什麼好質疑的呢?」

  她脫下手套,將纖細的指尖伸到華生面前,此舉頓時令他愣了愣。

  「我質疑的是這個身體,華生。」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女人的思考模式,是一團迷霧,不是男人能夠理解的,也很難用任何邏輯解釋,而我現在就有這種感覺。」

  「你指的是?」

  她沮喪地將手收回來,並重新戴上手套。「你還不了解嗎?華生,困住我的這個軀體早已大大影響了我,在很多方面我已經無法再像從前一樣,用理性的方式去思考每一件事了。」

  「但──在我看來,你還是和以往一樣冷靜且敏銳啊。」

  「那是你的看法,但這只有當事者最清楚,我很確定這確實在發生,而我完全無力阻止。」

  「難道那會對你我的友情造成阻礙嗎?」華生叫道,「一旦性別變了,友情就會蕩然無存嗎?」

  夏綠蒂微微揚起臉,冷靜地看著他。「你很清楚,華生,這向來是你的範疇,你該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很難擁有純粹的友情。」

  華生聞言頓時一愣,但當他正想再次開口時,房門便被打開,一個黑色的身影走了進來。

  「啊,我的好醫師,你總算醒了,」歐洛克笑道。「想必你已經重拾──那關於你死時的記憶了?」

  華生悶悶不樂地看著他越過房間。「是的,我也記得在兩年前你是如何在這座宅子裡刁難我的朋友,歐洛克先生。」

  歐洛克給自己倒了杯酒,斜倚在壁爐旁。「我可沒有刁難夏綠蒂女士,那協定是在更早以前我們就有過的協定──嗯,不過當然那時『她』還是福爾摩斯就是了。」

  「我的朋友不需要知道關於那件事的細節。」夏綠蒂說道。

  歐洛克揚起眉毛,一臉故作驚訝的模樣。「噢,不會吧?我以為你早告訴他了!」

  「不論那協定是如何訂下的,我肯定那絕對是出於你的脅迫!」

  「天哪,親愛的福爾摩斯,你的這位醫師朋友是把我想成怎麼樣的人了?我救了他一命,卻受到這樣的指控,我真是好心被當驢肝肺了。」

  「我想,」夏綠蒂放慢語調說道:「一位紳士不會將有條件的幫助視為『好心』的表現。」

  「哼,看來女人向來喜歡把自己說成受害者──噢,抱歉我忘了,福爾摩斯,你應該不喜歡被當成女人看待吧?我敢說自你從大學畢業以來,就沒有再讓任何人對你產生這種誤解了?」

  「我勸你嘴巴最好放乾淨點!」華生立刻站起身來。

  「算了,華生,隨他說去,」夏綠蒂將手輕放在他肩上。「反正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人早就死了,就算他要把那些荒唐事拿去刊在小報上到處發,也沒有人會當一回事的。」

  「但他侮辱你的人格,難道你一點也不生氣?」

  「他侮辱的人是福爾摩斯,不是夏綠蒂,他對我所做的最大冒犯,就是在一位女士的丈夫面前吻她。」

  「看來你挺能接受事實的嘛,親愛的夏綠蒂。」歐洛克啜了口酒。

  「兩年夠讓人作調適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在我和華生離開前,有件事我想先跟你問清楚。」

  「我洗耳恭聽,夫人。」歐洛克微笑道。

  「蘭貝斯的那件案子是不是你幹的?」

  歐洛克的雙眼在一瞬間轉為艷紅,但笑容並未從他臉上消失。

  「你說那件有人無故暴斃在街上的案子?」他問。

  「正確的說,是因為『嚴重失血』而暴斃,但現場並沒有留下任何一滴死者的血液,他血管裡的血等於是被某種非自然的方式抽乾了。」

  「很遺憾,這陣子我根本沒有去過蘭貝斯。」

  「你真想幹這勾當的話,從這兒到蘭貝斯只要一個晚上就足夠了。」

  「我說得很清楚了,那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還會有誰?」夏綠蒂冷冷地盯著他。「難不成是住在皮卡地里的那位律師?」

  他揚起眉毛。「我真佩服你的情報搜集力,親愛的福爾摩斯,不過我想他跟你的案子沒有關係,因為他對血的潔癖比我還重,他不可能瞞著我自行狩獵,那有違他善良的天性。」

  「我不知道你們吸血鬼也談善良。」

  「是啊,人類吃肉,卻也自詡慈悲。」

  「別扯開話題,你知道蘭貝斯那件事是誰幹的吧?」

  「我不知道,天曉得你怎麼會認為我知道?」

  「因為那肯定與你有關。」

  「別誣賴我,我早就不再殺人了,你有什麼理由說是我做的?」

  「就算不是你,你也一定知道是誰做的,」夏綠蒂慢慢地一字一句說著,「我要的只是你給我一個名字──真兇的名字。」

  「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既然真兇可能是我的同類,你又怎麼能將一個非人類送進監牢?」

  「但既然知道有這麼一個怪物在倫敦危害民眾,我就不能坐視不管。」

  他聳聳肩。「那一八八八年的開膛手案又怎麼說?」

  夏綠蒂瞪了他一眼。「這跟那是兩回事,你到底說不說?」

  「我說了,我不知道。」

  「如果我去找那個姓哈克的律師──」

  「別去找他麻煩,我說過,那不可能是他幹的。」

  「既然不可能是他,那我去找他聊聊也無妨吧。」

  歐洛克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最後似乎決定放棄爭論。

  「無妨,你要去就去吧,」他說。「反正你把嫌疑鎖定在我和我身邊的人只是白費力氣,因為我們根本什麼也沒做。」

  「是嗎?任由一個想毀滅這顆星球的傢伙在倫敦招搖撞騙,你所謂的『什麼也沒做』的定義還真廣。」

  「我說了,哈斯特這個人可以信任,如果你有時間在這兒誣賴我,何不早點去替他找回那枚寶石?」

  「希望你的保證不是場空話,歐洛克先生,如果我發現你將會對人類造成任何危害,我將不計一切使你從這地表上消失。」

  他微微一笑。「我這個人從不說空話,當然,我也不想跟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雖然可以活得很久,但並非不死之身。」

  「那麼,告辭了。」

  「希望後會有期。」

  夏綠蒂沒有回應,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隨華生一道走了出去。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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