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兒時的記憶中,其中一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就是收藏在西邊塔樓中的那幅肖像畫,那是一幅年代久遠的畫作,畫的是一名看來出身頗為高貴的女子,她的容貌雖非十分美麗,但眼神卻極為堅毅有神,在他小時候,他總覺得那眼神像是在瞪他似地,也因此,他很少願意上到西邊塔樓那兒去,另一個令他討厭西邊塔樓的原因則是,每當他闖禍惹父親生氣時,父親就會將他關在西邊塔樓裡,和那幅陰森的畫像共處一室。
他不喜歡那幅畫,一點也不喜歡。
小時候,他覺得那幅畫裡的女人很恐怖,因為她不像其他被畫在畫布上的女人那樣總是面帶笑容,她只是平視著前方,一雙藍色的眼珠無比冷漠,唇角連一丁點兒往上拉的弧度也沒有。
父親從未對他多提過那幅畫的事,只告訴他,那是一個已經過世多年的故人,直到他年歲漸長,他才慢慢察覺到,那個女人,其實是一個對父親來說別有意義的存在,儘管她如今已經不在了,但父親仍然留下了她的肖像畫,由此可知,她對父親來說肯定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回憶,只是不知何故,她沒有和父親共享永生。
父親不是人類,他很清楚,他自己也不是──或該說,不完全是。
他是父親與人類生下的孩子,而生下他的人在那之後沒多久,便與父親共享了永生。
但沒有人比得過那個畫中的女人,他很清楚,父親從來不是個念舊的人,他會留下那幅畫,就表示那個女人對他來說擁有莫大的意義,任何人都無法匹敵。
那個女人的名字就題在畫作的一角,自小,他就看過那名字無數次,想忘也忘不了。
他作夢也沒想到,他會在多年後再次見到她。
就在薩維奇家所舉辦的那場拍賣會上。
「我是麥肯金先生的朋友,伊麗莎白‧霍金斯。」那雙冷藍色的眼睛透著笑意望向他,雖然長相和髮色都不太一樣,但那眼神他絕不可能認錯。
就連名字也一樣,當他聽見她自報名字時,他幾乎嚇得連心臟都要跳了出來。
可是,為什麼?
他唯一想到的解釋是,只是剛好遇上長得有些相像的人罷了,這種情況並不是那麼少見,只要活得夠久,總會遇到幾次。
但那個女人絕不只是剛好長得相像而已。
她們有某種本質是相同的,而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
他甚至忘了該追問那個金髮青年的真正身份,從他看見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想弄清楚她到底是誰。
幸運地是,他很快就逮到與她獨處的機會。
「這麼說,你和那位艾德蒙‧霍金斯先生莫非是……」他站在陽台的欄杆邊,朝身旁的霍金斯小姐問道。
她輕咳了一下。「我們是親戚。」
「這樣啊,說起來,霍金斯先生也是我的恩人呢,他是你的表親嗎?還是你們的關係其實很遠?」
「呃,馬斯登爵爺,我們為什麼要這樣一直談我的事呢?」她說,看來有些侷促。
他挑起一邊眉毛。「噢,我想那是因為我忍不住想多了解你一些的緣故,霍金斯小姐,若我令你感到冒犯,我很抱歉。」
「不,我想我只是……真是抱歉,我不太習慣像這樣與男士獨處。」她一面說,一面往門邊靠近,像是想找機會逃回會場似地。
他連忙拉住她的手。
「但你與麥肯金先生之間似乎就沒有這種問題?」
「呃……那是因為──他是一位熟識的朋友……」
「那麼,難道我就沒有機會成為那樣的朋友嗎?」
她盯著他一會兒,像是試圖尋找一個不失禮的理由,但最後她似乎放棄了。
「我想是的,爵爺。」她說,「真是抱歉,我想麥肯金先生應該在找我了──」
「恕我冒昧,莫非那位麥肯金先生是你的──」
「呃,就是你想的那樣。」她說罷便掙脫開了他的手。
但他沒有讓她溜掉,反而伸手摟住了她,將她拉進門邊的一處陰影中,而覆在窗上的帷幔遮住了門裡人們的視線。
沒有人來得及看見他所要做的事。
「爵爺!請你放──」
他將她擁進懷中,吻了她。
她穿的是一件高領的白色洋裝,但這不是問題,他還是可以吸她的血。
就算她是跟那個艾德蒙‧霍金斯有關係的親戚又如何?反正既然她不是萊納斯‧維特的直系子孫,那就表示他絕對可以對她下手。
但當他意圖咬進她的頸子時,卻被懷中的人用力推開,接著,一記熱辣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他臉上。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女子。
「爵爺,我真沒想到你會是那麼下流的人!告辭了!」她說,然後立刻走進會場。
他撫著疼痛的臉頰,呆然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去將她追回來。
不可能。
照理說,她不可能在被他吻了之後還能保持意識清醒的,更何況,他還施展了一部份的魅惑術,她根本不可能從他手中逃開。
他和她是第一次見面,這根本不可能會失靈。
除非……
他連忙走到門口,望進會場內的人群,但已經見不到她的蹤影。
除非她曾經被誰施展過類似的技倆。
這並不常見,但偶爾確實會發生。
有時候,曾被放過一次的獵物就再也逮不回來了。
可是他根本不記得曾對這個叫做伊麗莎白的女人──
不對。
也許第一個找上她的人另有其人。
而那樣的人,他只能想到一個。
他轉身往會場的反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陽台的欄杆邊,他很確定,這一刻沒有人能夠注意到他──至少,普通人類絕對不能。
慢著,別忘了你今晚來這兒是要做什麼的!你忘了家裡還有個新住客在等著你嗎?
但這件事比餵飽那傢伙要緊,至少眼下他是那麼認為的。
食物隨時都有辦法弄得到,不礙事的。
他閉上眼睛,想到上次他見到哈克時,他的身邊除了管家理查,居然一個人也沒有。
天曉得那傢伙又讓哈克獨自一人待在那裡多久,一個晚上?一週?還是一個月以上?
他絕不能再容忍那種事發生了。
他跳上欄杆,縱身一躍,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
「有咱們警場的人在,居然還發生這種事,」雷斯垂德一把將報紙扔在桌上,哼了一聲。「這下可好了,外界的輿論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子,要是當時我在呀……」
麥肯金站在辦公室門邊,從手上的文件中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該不會想說你在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說話的人是古雷格森,他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雙手插在口袋裡。「這不是麥肯金的錯,薩維奇家本來就不打算讓警方全權介入,這點他們也有責任。」
「可是外界不會這麼想,你有本事就這樣去跟他們說啊。」雷斯垂德回道。
「你想得太嚴重了,雷斯垂德,」古雷格森懶洋洋地說道。「像這種有錢人,出個幾件竊盜案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多數人都只是想看熱鬧而已,搞不好還有不少人想大聲叫好呢。」
雷斯垂德張著嘴像是想說什麼,但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古雷格森,像你這種論調,就叫做反社會傾向,你懂不懂?」
「不懂,那是一種新菜色嗎?」
雷斯垂德翻了翻白眼。「我說你啊,古雷格森,你就不能多看點書嗎?」
「我有啊,上回你借我的書我全看完啦,真不知道你在生什麼氣。」
「別扯開話題,你這──」
「我會逮捕萊恩‧哈斯特的,這點你們不用擔心。」麥肯金說道,並走到辦公桌前,將手上的文件擱在桌上,而雷斯垂德正站在檯燈後頭瞪著他。
「怎麼逮?那傢伙根本查不出底細,沒人知道他打哪兒來的,昨晚的拍賣會上根本沒有人認識他!」
麥肯金挺直了腰桿,望著眼前這個身形瘦小的男子。
「至少我可以查出是誰把他引介進去的,問一下薩維奇家的人,總有人會知道。」
雷斯垂德略為挑釁地交抱雙手。「你的意思是你要去問咱們的苦主,那個娜塔麗‧薩維奇?」
「是娜歐蜜。」一旁的古雷格森糾正道,但雷斯垂德似乎不打算理他。
麥肯金點點頭。「沒錯。」他淡淡應道,不知是回應雷斯垂德還是古雷格森。
「那你最好動作快點,」雷斯垂德說道。「哈斯特那傢伙這會兒說不定早就訂好去西印度群島的船票了。」
麥肯金微蹙眉頭。「我以為通緝令應該已經發下了?」
「這還用你說。」雷斯垂德白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古雷格森也站起身來,跟在後頭。
「噢,對了,麥肯金?」古雷格森突然轉過頭來。「你覺得月光石真是哈斯特那小子偷走的嗎?」
麥肯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難道你不這麼想?」
古雷格森歪頭想了一下,然後說道:「嗯,這事兒有點古怪,我覺得不會是他。」
「為什麼?」
「你也說過,你親眼見到哈斯特標下那枚寶石,既然他都標了,何必還要偷?」
「也許他想賴帳。」
古雷格森搖了搖頭。「若我是賊,我就會盡可能低調行事,絕不會特地去下標什麼的,你以前也對付過不少賊子,應該很清楚不是?」
「沒有你想像得那麼清楚,」麥肯金說。「但我也認為這有些不合理。」
「對吧,你也這麼想,那就表示我的直覺沒錯,說不定是薩維奇家有人手腳不乾淨。」
「但這還是不能解釋哈斯特為何無故失蹤,除非……」麥肯金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沒再說下去。
「除非有人殺了他,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麥肯金點點頭。
「若真是那樣的話,我想事情就更麻煩了。」古雷格森說道。
「我想也是。」麥肯金說,語調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
門房告訴他,薩維奇夫人有事外出,但夫人的表親在家,而且不介意和他見面,於是他沒等太久便順利進了大宅內。
僕人一路領他通過充滿名貴畫作與雕像的長廊,將他領進一間寬敞的接待室,而裡頭有個人背對他站在落地窗前,看來似乎已等待許久。
僕人走出去關上門的同時,那人也轉過身來。
「你好,麥肯金先生,敝姓沃勒斯。」說話的人是個十分年輕的黑髮青年,戴著一副單片眼鏡,麥肯金不需要等他轉過身來,就立刻知道他是誰。
他是那個與A‧J‧萊佛士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麥肯金困難地嚥了口唾液。
「你好,沃勒斯先生,昨晚在拍賣會上我見過你,但沒來得及打招呼。」
沃勒斯近乎完美的嘴唇浮出一抹微笑。「你是我表姊請來的警探,應該是我先去和你打招呼才是,不過昨晚出了那種亂子……」他輕輕搖頭,像是個逮著孩子闖禍的父母。「實在不太適合寒暄問好不是?」
麥肯金點點頭。「我同意。」
「請坐吧,要來根菸嗎?」沃勒斯問。
麥肯金看了那只銀菸盒一眼。「不了,謝謝。」
沃勒斯露出苦笑,像是頗困惑為何會被拒絕,他取出一根菸並點燃,然後將菸盒收了起來,坐進麥肯金對面的一把椅子裡。
「那麼,你想知道什麼?」沃勒斯問。「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請儘管說。」
麥肯金儘量想將眼前的人當成另一個陌生人,卻發現這很難做到。「薩維奇夫人是你的表姊?」
「是的,我前不久才從歐陸回來,還沒找到合適的住處,就暫住在我表姊這兒。」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沃勒斯吐了口煙,舉目想了想。「有一個多月了吧,將近兩個月前。」
「這段期間,你聽過有任何人要對月光石下手的傳言嗎?」
「完全沒有。」
「夫人可能收到這類的威脅卻不讓你知道嗎?」
「不可能。」
「那麼,府上近期曾經解雇或新聘過任何僕役嗎?」
沃勒斯突然露出饒富興味的神情望向他,有一瞬間,他看來像是想出言揶揄些什麼,但那神情稍縱即逝。「據我所知,沒有,」他說。「不過,我在這兒待的時間並不長,所以若你真想知道有沒有那樣的人,可能還是得去問我表姊。」
麥肯金看了他一眼,對他回答的方式有些訝異。
「抱歉,我剛才問的方式太冒犯了。」麥肯金說。
「不,怎麼會呢?我並不排除會有這種可能性,當時大廳的燈突然熄滅,這我也感到很奇怪,事實上,我昨晚曾試著想找出到底是誰動這種手腳,但這兒是我表姊當家作主,我也不能太明目張膽地去查探什麼……你懂嗎?」
「我懂。」麥肯金說。
沃勒斯看來像是鬆了口氣。「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坦白說,我也是有我的難處呀。」他說著將菸捻熄在菸灰缸裡,並站起身來。「那麼,想去看看案發現場嗎?」
「什麼?」麥肯金抬起眼來,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大廳呀,昨晚舉行拍賣會的地點,」沃勒斯笑道,「雖然僕役們已經大致清理過了,不過我想應該還是能找出什麼眉目吧,正好我表姊也不在,趁這機會去看看如何?」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十七章‧哈斯特先生行蹤成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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