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肯金並不認為現在去大廳那兒還能找出什麼線索,但他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拒絕沃勒斯的「主動幫忙」。
不過,他應該將眼前這人視為「沃勒斯」而非「萊佛士」嗎?
他不這麼想。
雖然沃勒斯的表現完全就像是個從沒見過他的人,但他過去追捕萊佛士多年,實在太清楚萊佛士是個多麼善於偽裝作戲的人,裝成一個全然無辜的人對他而言根本不會是難事。
但年紀……
沃勒斯看起來實在是太年輕了,若萊佛士現在還活著,應該也是個中年人了,再怎麼說都──
也許真的只是剛好長得相像?
不知為何,他不願這麼想。
「麥肯金先生,你還記得當時你人在哪兒嗎?」沃勒斯站在樓梯下說道,一副興致高昂的樣子,麥肯金總覺得他愉快得有些不太尋常。
「我想大概記得,」麥肯金從他身邊走過去,站到空蕩蕩的大廳中央。「就是這兒了。」
「噢,對,我想起來了,我當時也看見你就在那兒,若我沒記錯的話,哈斯特就坐在你旁邊?」沃勒斯笑道,那笑容像極了萊佛士,麥肯金努力將這念頭揮出腦海。
「呃,我想是……」麥肯金說道,並隨意往旁邊一瞥,只見他對桌的椅中有個金髮青年坐了下來。
「我會標到那枚月光石的,我保證。」哈斯特朝他笑了笑,然後轉過頭去,望著薩維奇夫人將頸上的寶石解下並放在一只展示盒中。
麥肯金回過神來,看見自己仍站在空蕩蕩的大廳裡,沃勒斯站在離他數步之遙的地方。
這裡沒有桌子、椅子,什麼也沒有,一切早在昨晚結束後就被清走了。
包括哈斯特。
「──沒錯,」他回道,並稍微站了過去,站在哈斯特剛剛還在他記憶中徘徊的地方。「他當時就坐在這兒。」
「我當時還以為你和他是朋友呢,」沃勒斯說。「我記得……你們似乎交談了幾句?」
「只是點頭之交,」麥肯金不帶感情地說道。「我和他當時是有交談沒錯,但不過是尋常的幾句談話罷了。」
沃勒斯點點頭,像是在尋思些什麼。「我想也是。」
「沃勒斯先生,你知道把哈斯特引介進來的人是誰嗎?」麥肯金問。
那張年輕的臉龐抬了起來。「噢,你這一問我倒想起來了,我昨晚也問過表姊這件事,原本想儘早告訴警方,但不知怎地就忘了。」
「這麼說……」
「是我表姊一位舊識的熟友引介他過來的,我記得是位女士,叫做……嗯,噢!對了!夏綠蒂‧華生夫人,就是這名字!」
麥肯金愣愣地瞪著他。
「確定真是這個名字?」他問。
「確定,準錯不了,地址是貝克街221B,我還特地抄起來了,結果昨晚卻忘了說。」
麥肯金憂心地想起他首次見到哈斯特的情景。
當時,哈斯特不正是在尋找這個地址嗎?
哈斯特到底去那兒做什麼?之後的兩度碰面,他為什麼完全沒有想到該問起這件事呢?
不,這麼說也不對,畢竟他從未想過在那之後,他們會這樣三番兩次地巧遇,既然從來沒有確認過這份交情,那麼不去探問對方的事也是很正常的。
他甚至不打算留下哈斯特給他的護身符。
啊……
他想起不久前的那場葬禮,他親手將那枚護身符埋進哈瑞‧曼德斯的墳墓裡。
之後,他作了一場異常真實的惡夢,夢裡,曼德斯正坐在他家的椅子上,渾身浮腫腐爛,屍水浸濕了椅墊和地面。
而第二天一早,他發現他的椅子被搬走了,而海契什麼事也不告訴他。
這會是什麼巧合嗎?
他望向眼前的沃勒斯,那個長得和萊佛士一模一樣的男人。
先是曼德斯,再來是萊佛士了嗎?
難道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讓這些早該入土為安的人又活了回來?
不,老麥肯金,別傻了,那只是場惡夢,你只是那天剛參加完一場葬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切根本就──
可是那張天殺的椅子又該怎麼解釋?
他應該向海契問個清楚,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你知道那確實發生過,不是嗎?所以你才沒有問,你不敢──因為你知道那全都是真的。
但這未免太瘋狂了……這種──那麼超自然的事──
「麥肯金先生?」
他猛地回神,這才發現沃勒斯正站在他面前,一臉困惑地望著他。「你有聽到我剛說的話嗎?」
「呃──嗯,抱歉,我剛才在思考些事情。」
「噢,是嗎?這麼說我打斷你了?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剛才說什麼?」
沃勒斯露出一種懶洋洋的神情,似乎不太願意再複述一次。「啊……也沒什麼,只是問你認不認識這位夏綠蒂‧華生夫人,我聽說她是位女偵探?」
麥肯金在心裡嘆了口氣。「不,我耳聞過一些她的事,但並不認識她。」
「大概也不過就是替街坊鄰居找找走失的寵物之類的吧,」沃勒斯淡淡笑道。「這年頭好像誰都能掛牌當起偵探似的……你知道魯伯‧葛蘭這人嗎?我表姊認識他哥,貝索‧葛蘭,以前好像是個很有名的法官,我見過魯伯幾次,那人是個十足的幻想家,不過他也在當偵探,我覺得那真好笑,噯……可別說我是在道人是非什麼的,我也不怕你會去同他說什麼,我敢說要是你見過他,也會同意我的看法。」
麥肯金看著他說話的樣子,注意到他有一邊眼睛的顏色比較暗淡,接近灰色,但因為戴著鏡片,所以其實不太明顯,近看才會注意到,麥肯金不禁暗想這是否就是他之所以戴單片眼鏡的原因。
但至少他找到了一個沃勒斯和萊佛士不同的地方,萊佛士有一雙明亮的藍眼,但沃勒斯的眼睛顏色卻顯得比較深,且兩眼幾乎可以算是異色,這很少見,他很確定他過去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如果有,他肯定會記得。
沃勒斯並不是萊佛士,就算他再怎麼不願承認也一樣。
他轉過身去,走向大廳的其中一扇落地窗,它們現在都被關上且上了鎖,麥肯金並不認為現在還能從現場找出什麼線索,但他仍然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
他記得當時看見哈斯特就是從這個方向闖過來,跟他撞個滿懷,帶著驚懼的眼神抬頭望他,但當他認出來人是誰時,那份驚懼又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他覺得當時哈斯特好像想對他說什麼,但不知怎地又吞了回去。
如果當時霍金斯不在就好了。
他盯著窗外,心想自己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想法,沒錯,霍金斯的突然出現確實令他手足無措,因為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但這狀況還在他可以掌控的範圍內,至少,霍金斯很擅長應付這種場合,而這是他做不來的。
那麼他到底在不快什麼?
沒錯,現在他的確感到很不快,月光石不見了,而它的買主也不知去向,這一切都是在他面前發生的事,但他卻天殺地完全搞不懂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這就像是一場在自家客廳上演的業餘戲劇,彆腳的演員們唸完玩笑似的台詞後便匆匆退場,但過了一會兒又會從幕後現身,一切不過是場戲,當布幕落下,所有事物都會回歸正軌。
但這是真實人生,不是作戲,儘管他總覺得,也許這時窺看後台,就會發現哈斯特和月光石一直都在那裡。
雖然他連後台在哪裡都不知道。
他很清楚,他心裡的不快打從拍賣會開始前就已經存在了,而且那早已存在了好一段時間,哈斯特與月光石的失蹤只是將這種不快推到了最高點。
不,他其實並不在乎月光石去了哪裡,就算那確實是他的責任──月光石失蹤時他也在場,依自身的職責所在,他當然得解決這個案子,但他更在意的是別的事情,職務不過是個藉口,他真正想知道的是──
哈斯特現在到底在哪裡?
當然,那也很重要,畢竟哈斯特是偷走月光石的頭號嫌疑犯,可是──就如古雷格森所說,他實在不認為哈斯特會這麼做,以客觀角度來說,哈斯特沒有非得這麼做的理由,這他十分清楚,就算古雷格森沒和他討論過也一樣,最重要的是……
他不相信哈斯特會這麼做。
儘管他很清楚,他對哈斯特這人的認識並不深,也許過陣子,雷斯垂德或管他是誰會不知從哪兒變出一份前科累累的紀錄,而上頭的嫌犯姓名就是萊恩‧哈斯特,他們說不定曾經在印度或中南美洲逮到他正準備替一個嬰兒放上三大桶血,好祭祀偉大的章魚頭神或什麼的。
但他實在無法相信。
哈斯特救過他,墓園那次,他差點摔進深不見底的古墓裡,若不是哈斯特及時拉住他,他現在早就摔斷脖子了。
而且,哈斯特給過他一個看來價值相當不菲的護身符,能夠隨意贈送這種東西的人,怎麼可能會去偷一枚小小的寶石?
麥肯金,你把他想得太好了,幹這一行那麼久了,你的想法居然還那麼天真,別傻了,救過你一次又如何?那個勞什子護身符說不定根本是偷來的呢!
他感到心裡一沉。
好吧,就算他沒有偷,就當作你對他的觀感全都正確無誤,但這麼一來,事情會變得比較好嗎?
不會。他在心裡暗自回答。
因為那更可能意味著哈斯特已經遭遇不測。
你何必那麼在意他的死活呢?他不過是個只跟你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就算他現在已經沉到泰晤士河底,那也與你無關。
因為那是我的工作,我的職務就是要保護一般民眾的人身安全。
他從這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
不對,你自己清楚得很,根本就不是那樣。
你會那麼在意他是有別的原因,你只是假裝那不存在。
假裝那從未發生過。
他的神情仍舊冷漠,他知道沃勒斯正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大廳裡很靜,只有他的腳步聲迴蕩在大廳裡,偶爾傳來沃勒斯隨意走動的聲音。
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瘋狂跳動。
我能有什麼原因?除了職務之外,那傢伙有什麼值得我在乎的?
你在乎他一如你在乎萊佛士那小子,不是嗎?否則你那天何必去那座墓園?何必將鮮花放在那傢伙的墓前?
你甚至知道哈瑞‧曼德斯──那個瘸了腿的老小子生前每年都會去為他掃墓。
為什麼?
他不願再想下去,這不是個適合尋求答案的場合──這兒是薩維奇家,而沃勒斯還在他身後走動,也許隨時會走近他身旁,察覺他此刻內心的異樣。
我為什麼要去在乎一個罪犯?一個該在監牢裡關到老死的傢伙?
因為你天生就容易被這樣的人吸引,老麥肯金,你羨慕他們羨慕得不得了,只因為──
他們敢跨出那條界線,而你卻只敢待在這裡。
你只是不甘心罷了。
你不甘心萊佛士從你手中溜走,也不甘心哈斯特竟然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消失。
那只是──
他繼續走向下一道窗,而那也是最後一道。
他希望沃勒斯就是萊佛士。
希望他從不曾死過。
但那畢竟不會成真,沃勒斯是沃勒斯,萊佛士是萊佛士,他已經親眼確認過了,沃勒斯和萊佛士的年齡根本不符,而且萊佛士也沒有那種異色的眼睛。
所以你還在堅持什麼?
該放手了,你這傻子。
反正哈斯特也已經不在了。
他轉過身來,正好迎上沃勒斯那雙茫然的眼睛。
「我想,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可查的了。」麥肯金說。
「噢,大概是吧,沒能幫上忙真抱歉。」
那語氣幾乎有些漠不關心,好像急著想找到犯人和月光石的人是我似的。麥肯金想,但他隨後又想到,沃勒斯確實不需要為月光石的下落擔憂,畢竟那是屬於薩維奇家的財產,與他無關。
這令麥肯金更深感不快。
「那麼,告辭了,如果你或薩維奇夫人事後想起什麼可疑的地方,就通知我一聲。」
沃勒斯順從地點點頭。「我會的。」
不知怎地,麥肯金突然覺得他說這話的表情有點像哈斯特,但隨後又立刻將這想法逐出腦海外。
先是覺得他像萊佛士,現在又在他臉上看見哈斯特的幻影是吧?麥肯金呀,你腦子病得還真不輕,乾脆把這案子轉給別人,去申請休個長假如何?
沒這必要。他在心中駁斥。
至少……目前還沒有。
他離開大廳,往樓梯走去,沃勒斯尾隨著他。
「麥肯金?」
他轉過頭來,卻看見沃勒斯這會兒才要登上樓梯。
「你剛才……」麥肯金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是不是說了什麼?」
沃勒斯抬起頭來,一臉不解。「沒有啊。」
麥肯金淡淡應了一聲,又再次轉過身去,步上階梯。
這下可好了,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嗎?一個得了幻聽的老傢伙!
他盡力不去想這件事,不去想沃勒斯可能會在別人面前怎麼說他。
麥肯金啊?喔,我見過那傢伙,他看起來腦袋不太靈光,你想他是不是該退休了?
噢,該死。
沃勒斯一路送他到走出大門,所幸,他沒有在沃勒斯年輕的臉上看見任何嘲弄的神色。
希望他不只是偽裝得很好。麥肯金想。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十八章‧灰色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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