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在一個軟綿綿的地方醒來,發現自己正待在一個陌生的空間,周遭充斥著暗紅色和紫色、以及各種混雜在一起的顏色,黏糊糊地貼在牆上和地上,看起來相當髒亂,然後她注意到在她身下鋪著的是看來像樹枝和乾草堆的東西,但它們都像軟糖一樣軟趴趴地,她拔起其中一根樹枝,卻發現它像有彈性似地被凹彎,而當她更加使力想將它拔出來時,軟樹枝卻被撕裂了,從斷口處流出一大灘黏稠的暗紅色液體,這讓愛麗絲嚇了一跳,連忙爬起身從那裡離開,但液體還在不斷流出,她一邊退後,一邊盯著那灘不斷擴散的紅色液體,它看起來有點像血,又有點像是果醬,但愛麗絲很確定她絕對不想吃它,因為她覺得那東西看起來就像是活的,它不斷擴張,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直到把愛麗絲原本躺著的地方完全吞沒,才逐漸消了下去,而原本的乾草堆和樹枝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灘黑色的痕跡,像是瀝青一樣。
愛麗絲怔怔然地站在那裡,思考著自己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她記得她原本在家門口跳繩,一路跳著跳著,不知不覺地就跑到隔壁的那間老房子前面,然後她看見了一個很奇怪的人,那個人有一張像是兔子玩偶的臉,只有一邊的鈕釦眼睛,嘴巴是一道大大的微笑,但全部被針縫了起來,他將她抓住,扔進一個又大又深的洞裡,然後,然後……
然後她就在這裡了。
她惶然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像是有各種顏料打翻在裡頭的洞穴,只是這些顏料呈現半固體狀,像果凍一樣滑溜溜地,她小心翼翼地走著,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踩滑跌倒在地,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洋裝,她可不想讓它沾上這些噁心的東西。
她慢慢走著,總算來到了一處比較乾燥的地方,牆上的奇怪塗料也變少了,看起來很像是有人嘗試將整個洞穴都塗滿這些塗料,但塗到一半塗料卻不夠用了。
看起來,這個洞穴的主人好像想要佈置這個地方,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愛麗絲這麼想著。
「啊!」
突然,她腳底一滑,摔下了某個斜坡,在她還來不及想到該掙扎前,就整個人浸到了水裡。
「咳!咳咳!呸!」她拼命想將頭伸出水面,但水嗆得她無法呼吸,每當她想要將口鼻中的水咳出來,就又吸進了一大口水。
水非常地鹹且苦,深度足可令她滅頂。
愛麗絲,要記得喔,不要游到游泳池的另一端,那裡對妳來說太深了。
她想起她第一次和爸爸媽媽去游泳池的情景。
當時對她這麼說的,是誰呢?
是媽媽還是爸爸?
她想不起來了。
她又拼命掙扎了一會兒,才終於找到雙腳勉強可以著地的地方。
只要待在游泳池的這一端就很安全……
她繼續往較淺處游去,並感覺到腳下所踩的東西並不像是地面,而是一堆軟綿綿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這讓她越踩越害怕,但她也不敢看底下到底是什麼,她努力往岸邊游去,但她卻離岸邊越來越遠,好像永遠也游不過去似的。
「這裡到底是哪裡!」她尖叫起來。「我要找我爸爸!爸爸!你在哪裡!」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隨後,有某種東西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來,卻看見在她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座木板橋,那個兔子臉的男人正站在上頭,手裡拿著一支像是用糖果做成的彩色手杖,而碰觸愛麗絲的東西就是那支手杖。
「你……你是誰?」愛麗絲鼓起勇氣朝他問道,此時她嬌小的身子還有一半浸在水裡,頭髮和衣服都濕透了。「為什麼要把我抓到這裡來?爸爸呢?他在哪裡?」
兔子臉的男人歪頭看著她,雖然他的眼睛是一顆鈕釦,但愛麗絲就是覺得他正在看著她。
而且她開始覺得……那並不是假的臉。
雖然人並不會有一張兔子玩偶的臉,也不會有一顆用鈕釦作成的眼睛,但她就是覺得那是那個男人真正的臉。
他看起來似乎想要講話,但又什麼都沒有說,愛麗絲不禁猜想那也許是因為他的嘴巴被縫住的關係。
他繼續用那支手杖輕觸她,直到她察覺到他的意思。
「你是要我抓住它嗎?」她問。
兔子臉的男人點點頭。
她有些不甚確定地抓住那支手杖,手杖的觸感冰冰涼涼的,而且有股甜甜的香氣。
也許它真的是糖果作的。愛麗絲想。
轉瞬間,她就發現自己已和兔子臉男人站在同一座橋上了,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拉上來的,她望向橋下,只見底下是一座大得嚇人的池子,而且有許多黑漆漆的東西沉在底下,但她看不清楚是什麼。
「那底下是什麼?」她問,好奇心幾乎戰勝了害怕。
對了,他不能說話,因為他的嘴巴……
「那是淚池,眼淚聚集成的池塘。」一個像是在歌唱般的聲音傳來,這讓愛麗絲嚇了一跳,她抬起頭來,但兔子臉男人的嘴巴仍然封得死死的。
她看了看四周,然後問道:「剛剛是你在講話嗎?」
那顆茶色的鈕釦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當然。」
「可是你沒有嘴巴──你的嘴巴被針縫起來了。」
「就算沒有嘴巴,我還是可以講話──但當然我很快就會有真正的嘴巴,像妳一樣的嘴巴。」兔子臉男人冷冷地說,愛麗絲覺得他的聲音好像是從表面那塊布底下透出來的,就像風吹過夏天的紗帳,從他的……
用白布縫成的皮膚底下。
愛麗絲怯怯地盯著他,最後決定不去問關於嘴巴的事。
「你剛剛說……那是眼淚聚集成的池塘,但那不可能全都是眼淚,人不可能流得出那麼多眼淚。」
「那當然是眼淚,」兔子臉的男人說。「那全都是愛麗絲的眼淚。」
「可是我又沒有哭。」
兔子臉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愛麗絲看見他的耳朵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似乎有點生氣。
「那是另一個愛麗絲的眼淚,不是妳的。」
這話令愛麗絲很是驚訝。
「你是說除了我之外,這裡還有另一個叫愛麗絲的女生嗎?她在哪裡?」
「不在這裡,」他說,語氣有些不耐。「如果妳有那麼多問題,何不去問池塘裡的老鼠?」
「池塘裡哪有老鼠啊!那裡只有──」
她突然住了口,因為她看見水池底下似乎有東西在動,看起來很像是……
老鼠?
她抬起頭來,卻發現兔子臉的男人已不知去向。
某種黑影在池底緩慢移動著,她原本以為是許多東西聚集在一起的黑影,但那其實是一大團不知名的物體,雖然兔子臉的男人叫它老鼠,但她越看越卻不覺得那像是老鼠,因為它看起來太大了,而且似乎還長著許多像是觸鬚或腳的東西。
她不敢再看下去。
「先生?呃──兔子臉的先生?你在嗎?」愛麗絲輕聲喚道,並慢慢從橋上走開,她不敢走得太快,因為橋似乎很老舊了,每當她走一步就會發出吱嘎聲響,她實在很怕那聲音會驚動池子裡的東西。
我剛才在那底下的時候,踩到的說不定就是……
她用力搖搖頭,想將那念頭甩開。
不要去想。
我現在已經不在那底下了。
只要在橋上就很安全。
只要待在這一端就很安全。
她不確定那到底是爸爸還是媽媽說的,但她已經不太記得媽媽的長相和聲音了,只記得她身上總是有很濃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永遠都很忙,永遠只能待一下下。
她不覺得媽媽會願意弄濕頭髮,戴著醜醜的泳帽陪她下水,媽媽永遠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她怎麼可能會陪她去游泳池呢?
要記得喔,不要游到游泳池的另一端,
她也不記得媽媽會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
那裡對妳來說太深了。
她只記得爸爸拉著她的手,教她閉氣打水。
媽媽怎麼可能會有空陪我游泳呢?她老是在忙。
她真搞不懂媽媽為什麼總有那麼多事要忙。
爸爸就不會這樣,他都會陪我玩,而且他每天都會待在家裡面,總是會聽我說我今天在學校裡有什麼好玩的事。
為什麼媽媽就做不到呢?
她不懂。
她已經離開了木板橋,來到一座看起來像是大廳的地方──之所以說是「看起來」,那是因為這個地方佈置得就像是剛才的洞穴一樣拙劣,地上用顏料畫滿了一格又一格的方格子,但並不是很方,柱子軟弱無力地趴在牆邊,天花板的水晶燈像是用紙作成的,看起來似乎隨時會飄落下來。
這個地方像是用紙板作成的。愛麗絲想。這就像是她以前在幼稚園作的那種勞作作業,只是顯然作得比她更差。
也許這裡的主人需要一個教他做勞作的老師。
主人?
愛麗絲對這個念頭眨了眨眼。
這裡的主人是誰呢?
會是剛剛那個有著兔子臉的人嗎?
如果她能夠再遇到那個人的話,她一定要向他問個清楚。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剛剛那麼害怕了,也許是因為她已經有點適應這個奇怪的地方,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她覺得那個抓她來這裡的兔子臉男人,應該不是壞人。
如果他想害她的話,他就不會用手杖把她從池塘裡救起來。
她得勇敢一點才行,就算爸爸不在這裡,她也得想辦法從這裡逃出去,只要找到那個兔子臉的男人,好好跟他說的話,他說不定會願意放她走。
她也只能這麼相信了。
一隻貓從她的腳邊走過去,這令她嚇了一跳,但她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並不是貓,而是一張畫了貓的紙片,那張紙從這一端走到另一端,直到它走到一扇原本並不在那裡的門才停下來,彎身──或者該說折成一半──望向愛麗絲。
「妳是誰?」那張紙問,它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風吹過書頁。
「我是──我叫愛麗絲,愛麗絲‧湯普森。」
那張紙稍微往下凹了一角,看起來有點像是在低頭沉思。「愛麗絲愛麗絲湯普森?我從沒聽過那麼奇怪的名字。」
「我叫愛麗絲‧湯普森,我只是把我的名字重複了兩次。」
「妳為什麼要重複兩次呢?」
「因為……因為這樣可以讓對方聽得比較清楚。」
「我聽得很清楚,」那張紙懶洋洋地說道。「只有那些有耳朵的東西才會聽不清楚,我並不會有這種困擾。」
「我從來不知道紙也聽得見聲音。」愛麗絲說。
「我是一隻貓,只是看起來像是一張紙。」
「我想那是因為你本來就是一張紙。」
那張紙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她聽見一種細微的沙沙聲,有點像是嘆息。
「如果一張紙上畫了一隻貓,那它就不再只是一張紙,而是一隻貓,人們不會說『嘿,你看,是一張紙』,而會說『嘿,你看,是一隻貓』,所以我是貓,並不是紙。」
愛麗絲很認真地聽著它所說的話,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理解。
「我聽不懂。」她說。
「因為自己聽不懂而去要求別人解釋是很偷懶的,」它將自己彎了起來,看來像是在整理自己身上的毛皮──儘管那只是用紫色蠟筆畫上去的。「妳應該用自己的腦袋瓜去想。」
「我想,等我長大之後就會懂了。」
「有很多事情就算花上一輩子也未必會懂。」它輕輕笑了起來,那笑聲聽起來有點不懷好意。
愛麗絲決定跳過這個話題。
「對了……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名字了,那你應該也要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吧?」
「我是柴郡貓。」
愛麗絲皺起眉頭。「你騙人,柴郡貓不是長得像你這個樣子。」
「不管妳相不相信,那就是我的名字,創造我的人是這麼叫我的。」
「如果你是柴郡貓,你應該會飄在天上,然後變隱形。」
「那聽起來像是只有在夢裡才會發生的事情。」自稱是柴郡貓的紙說。
一張畫了貓的紙會走路,還會講話,這也像是只有在夢裡才會發生的事情。愛麗絲想,但沒說出口。
「我猜,我現在大概就是在作夢吧。」愛麗絲說。
「如果妳在作夢,妳會知道的,很遺憾,這並不是夢。」
「你要怎麼證明這不是夢?」
「妳可以捏自己一把,看看會不會痛。」
愛麗絲照做了。「會痛。」她說。
「我說的沒錯吧。」那張紙的一角微微上揚了一點,又放了下來,那似乎是它獨特的聳肩方式。
原來紙也會聳肩。愛麗絲想。
「那,是誰創造你的?」
柴郡貓懶洋洋地揚起一角,像是在歪頭看她。「我想是一個叫做『卡爾』的傢伙。」
「卡爾?他是誰?」
「他是愛麗絲的朋友。」
「我的朋友裡沒有人叫做卡爾。」她蹙眉說道。
「不是妳,是另一個愛麗絲。」柴郡貓的口氣像是在說這麼簡單的事還要我來解釋嗎?
「剛剛也有一個兔子臉的人跟我這麼說,可是他說她不在這裡。」
「她當然不在這裡,因為她離開了,等她想起來她是誰之後,她才會回來。」
「妳是說她本來住在這裡嗎?」愛麗絲有點不可置信。
「當然,這裡的一切都是為她準備的。」
愛麗絲望了望四周,覺得有點不敢領教這地方的品味。
「可是我覺得這裡好醜。」她說。
「那只是妳個人的看法,」柴郡貓刻薄地說道。「因為這裡不是為了妳佈置的,所以妳感受不到那份心意,如果妳能感受到的話,妳就會很喜歡這裡。」
愛麗絲並不認為自己會喜歡上這麼簡陋又怪異的地方。
「我不覺得她會喜歡,如果她跟我同年的話,她一定不會喜歡的。」
柴郡貓發出一聲不以為然的輕哼,那聲音令愛麗絲感到極為反感。
如果他和我吵起來的話,我說不定還不會覺得他有那麼討厭。她想。
紙片發出沙沙聲響,愛麗絲這才注意到它似乎要走了。
「等一下,你要去哪裡?」
紙片懶洋洋地回頭。「去一個不需要和蠢女孩爭論的地方。」
愛麗絲知道它在說自己,她感到很生氣,但她盡量忍下來。
「你把我丟下來,那我怎麼辦?」
「我沒有把妳『丟下來』,因為妳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沒有人可以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丟下來』,那是不合理的。」
一張紙會走路也是不合理的。愛麗絲好想大聲說出這句話,但她不能這麼做。
要是她這麼做的話,說不定對方就會立刻生氣走掉,那樣她就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如果你知道怎麼出去的話,可以告訴我嗎?」她問。
「很遺憾,我並不知道,如果妳想知道的話,就去問卡爾,只有他能在這裡自由出入。」
「可是我並不知道卡爾是誰啊!」
「妳已經見過他了,如果妳原本就屬於這裡,那我肯定會知道妳是誰,但我以前從來就沒有看過妳,所以妳八成是被他帶來的。」
「你是說……卡爾就是那個兔子臉的人嗎?」
紙片沒有回答,只是輕巧地滑過門縫,走了出去。
於是愛麗絲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To Be Continued......
【Blood²:瘋狂茶會】第三章‧淚池與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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