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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底帕斯之罪】〈Ⅱ〉

  在此之後過了幾個月,坎瑟斯王的病情愈加惡化,羅溫在父王的床榻前承諾,會盡快納王子妃,過了不久,王儲的選妃舞會便很快地進入籌備當中,許多打算參加舞會的貴族之女都紛紛來到宮中,但儘管女孩們的笑鬧聲讓宮裡充滿了歡樂氣氛,羅溫的心情卻始終好不起來,因為他實在很擔憂父王的病情,深怕父王會在舞會到來前便撒手人寰。

  舞會前的一個下午,正當羅溫站在戶外的拱廊上,望著僕人們在庭園裡進行準備工作時,突然有人在他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轉過頭來,只見伊萊斯正站在他身旁,這些個月來,伊萊斯虛弱的身體已完全康復,如今他變得英俊且強壯,每當羅溫看見現在的他時,就不禁懷疑起自己幾個月前在伊萊斯臥房裡的心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今的伊萊斯無疑就是個俊秀的公子哥兒,羅溫怎麼看也不覺得他哪兒像是個女人。

  「怎麼了?」伊萊斯問:「這幾天老看你悶悶不樂的,你的選妃舞會再過幾天就要舉行了,好多女孩都來了,怎麼還擺著一副苦瓜臉?」

  「我擔心我父王,御醫說他的情況很不樂觀。」羅溫嘆了口氣。

  「放心吧,當人在懷有某種願望的時候,生命力總是會變得異常堅韌,我相信坎瑟斯陛下肯定能親眼看見你結婚的。」

  羅溫露出苦笑。「但願你說得沒錯,對了,說到那些女孩,難道你一個也沒留意?」

  「我?」伊萊斯不解地眨了眨眼。「我要留意什麼?」

  「你這呆子,」羅溫笑了起來。「雖然這是我的選妃舞會,但你也可以去找個你中意的啊,你如今是我的義兄,也算是王室的一份子,憑你的條件肯定很受女人歡迎的。」

  伊萊斯聽見這番話,頓時面有難色。「羅溫,你明知像我這樣的人,女人是沒有辦法接受我的。」

  「那可難說,像那些貴族閨女,多得是對床第之事完全不了解的女孩,就算她們看見了什麼,也未必會發現你和其他男人有什麼不同。」

  伊萊斯搖搖頭。「我不願冒險去危及一個女孩未來的幸福,事實上,我這輩子並不打算要和任何女人結婚。」

  羅溫揚起一邊眉毛。「那聽起來真是太無趣了,難道你打算去當修士嗎?」

  「那聽起來倒像是個好提議。」伊萊斯說,從他的表情看不出對這番話有幾分認真。

  羅溫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打趣的話,但這時卻被一個從庭園中走來的人所打斷。

  「羅溫?你是羅溫吧!」一個女聲傳來,倆人不約而同地朝庭園望去,只見一個有著蜜金色鬈髮,身穿橘黃色禮服的女孩正往這邊走來。

  羅溫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直到她走近才認出她來:「你是……等等,芙蘿拉!你是芙蘿拉對吧?」

  「我果然沒認錯人,你是羅溫沒錯!」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一如朝陽。「以前你還比我矮呢,想不到現在變得那麼高又那麼帥氣了。」

  「開什麼玩笑,要是現在還比你矮的話那像話嗎?」羅溫也跟著笑了起來。

  「羅溫,這位是……?」伊萊斯問道。

  「噢,伊萊斯,我跟你介紹,這位是洛恩親王的女兒芙蘿拉,她也是我的堂妹,我們從小就常常玩在一起,不過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羅溫,你不介紹你這位朋友是誰嗎?」芙蘿拉問道。

  「他是伊萊斯,是我的義兄。」羅溫說道。

  「哦?義兄?」芙蘿拉褐色的大眼眨了眨,神情透著好奇。「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個義兄了,你們怎麼認識的?」她說著轉向伊萊斯。

  「是在一場戰役上認識的。」羅溫搶在伊萊斯之前回道。

  「哦……」芙蘿拉舉著小扇,淺笑著在薄扇後方打量著伊萊斯。「這麼說,他也是貴族嗎?」

  伊萊斯的臉頓時變得蒼白,而羅溫立刻大聲說道:「當然啦,芙蘿拉,你在想什麼?伊萊斯哪裡像是平民了?」

  「說得也是,」芙蘿拉笑了笑。「那麼,伊萊斯,你的家族是哪裡人?」

  「呃……我……」

  「芙蘿拉,你很久沒來這附近了吧?」羅溫一把拉住芙蘿拉的手。「我帶你去看去年新建好的花園好嗎?」

  「嗯,好啊,可是伊萊斯不一起來嗎?」

  「伊萊斯還有別的事要忙,對吧,伊萊斯?」

  伊萊斯的臉色仍然蒼白。「呃……是啊,不好意思,你們兩位慢慢聊吧,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他很快向兩人致意後便轉身離開,遁入陽光所照不到的建物陰影之中,羅溫望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雖鬆了口氣,但也有些過意不去。

  「你的朋友還真有點古怪,」芙蘿拉咯咯笑了起來。「要不是他年紀輕輕就滿頭白髮,長得倒是還挺好看的;羅溫,你不是要帶我去看花園嗎?那地方在哪兒?」

  「啊……喔──是啊,走吧,我帶你過去。」羅溫將手肘微微揚起,讓芙蘿拉纖細的手插進他的臂彎裡,兩人便一道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你呀,什麼時候學會這種小伎倆啦?」走在花園小道上的時候,芙蘿拉突然這麼說道。

  「什麼?你說我學了什麼伎倆?」羅溫一臉不解。

  芙蘿拉舉起小扇,掩著微揚的唇角。「我知道你是想和我獨處,但你剛才做得也太明顯了吧?你那樣害我覺得對伊萊斯怪不好意思的。」

  「呃?慢著,芙蘿拉,我剛那樣不是……」羅溫本想否認,但轉念一想,索性故意擺起一本正經的姿態這麼說道:「你在說什麼呀?芙蘿拉,可別太自抬身價啦。」

  這話逗得芙蘿拉笑了起來。「噯,羅溫,你怎麼能對淑女說這種話呢?」她嬌斥道,顯然並沒有生氣。

  「什麼淑女呀,我所認識的芙蘿拉可是個野女孩呢。」羅溫仍故作姿態回道。

  「哎呀!親愛的羅溫,別再用那種方式說話了,我都快被你笑死了!」芙蘿拉笑著將羅溫推開,走到花叢的一側。

  「那麼你希望我怎麼說話呢,親愛的芙蘿拉?」

  「別鬧了,羅溫,你明知道我是為什麼來這裡的吧?」芙蘿拉說道,笑顏雖已逐漸收斂,但仍在她臉上綻放著。

  羅溫揚起眉毛,隱約意識到現在似乎已經不是說玩笑話的時候了。「難道不是回來看看堂哥,敘敘舊而已嗎?」

  「你再這麼開玩笑,我可要生氣了,」芙蘿拉不高興地搥了他一拳。「我是為了選妃舞會而來的。」

  「敢情你要替我物色未來的王子妃?」

  「你還是不懂嗎?你這個大呆瓜,」芙蘿拉又笑了起來,並將手伸向羅溫。「我也會成為王子妃的候選,難道你不知道我從以前就一直喜歡你嗎,羅溫?」

  有那麼一刻,羅溫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嚇住了,但事情發展至此,他倒也不是非常意外。

  「我啊,最討厭人家把我像選蔬菜似地品頭論足了,」芙蘿拉說道:「所以,我要你現在就給我答案,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我馬上就會離開,省得在選妃舞會上丟臉,如果你屆時決定選我的話,那麼,現在就對我做出承諾吧。」

  羅溫望著她,此時玩笑的神情已從他臉上完全消失,然後他執起芙蘿拉伸出的手,輕輕地吻上她纖細的手指。

  同一時間,匆忙逃離芙蘿拉的伊萊斯正快步通過迴廊中庭,他已經有好幾月不曾想起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危險了,儘管羅溫一直保護著他,沒讓任何人知道他就是巴蒂爾的兒子,但剛剛的那番會面仍令他嚇得心驚肉跳。

  這時,醫官奧托默正好從中庭的另一側走來,但伊萊斯太過專注想著自己的事,以至於完全沒發現奧托默正從他對面走過來,就這麼與他擦肩而過。

  「伊萊斯陛下,」奧托默轉身叫住他。「我看您的臉色很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伊萊斯被這麼一喚,整個人頓時嚇住了,他回過頭來,只見奧托默正注視著他,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容,那笑容中似乎隱含著某種意味,只是伊萊斯心底一時也說不上來那笑容到底意味著什麼。

  「奧……奧托默醫官?沒有啊……什麼事也沒有。」

  「那就好,如果您身體不舒服的話,隨時都可以召我過去替您看看。」

  「我會的,謝謝你的關心。」伊萊斯說罷轉身便要走。

  「關於巴蒂爾王──不知道伊萊斯陛下有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傳聞?」

  伊萊斯怔怔然轉過頭來,瞪視著奧托默。「什麼……你說──什麼傳聞?」

  奧托默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我聽說巴蒂爾王曾有個兒子,但在十四歲那年就因病過世了,不過……沒人知道是什麼病,據說葬禮也舉辦得很草率,幾乎沒什麼人知道這件事。」

  「喔……是嗎?奧托默醫官,我不知道你對這種鄉野傳聞有興趣。」

  「我只是在想,巴蒂爾王的兒子會不會根本就沒死,而是還活在這世間呢?」

  一聽見這話,伊萊斯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停頓了一秒。「你怎麼……奧托默醫官,你怎麼會這麼想呢?那種毫無根據的傳聞……根本就只是鄉下人胡謅的吧?好啦,如果你想找人聊這些軼聞趣事,那去找別人吧,我還有事要忙,我得走了──」

  伊萊斯轉身要走,但卻突然有人從他身後把他猛力拉了回來,並將他推到廊柱上。

  「奧托默醫官──你做什麼?」伊萊斯惶然望向突然向他動粗的奧托默。

  「我知道你的底細,伊萊斯,」醫官冷冷地瞪著他。「這幾個月來,我早就將你的事查得一清二楚,你就是巴蒂爾王的兒子對吧?你接近羅溫陛下到底有什麼意圖?」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還想裝傻嗎?羅溫陛下就是太心軟了,才會讓你這種人混進宮裡,像你這種戰敗者的兒子,應該當下斬首才是,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還敢留在羅溫陛下身邊,快說!你接近陛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是不是想取得陛下的信任,好讓你有機會為父報仇?」

  伊萊斯使力將奧托默推開。「就算真如你所說的……如果我真是巴蒂爾的兒子,像巴蒂爾那種殘暴不仁的敗類,我為什麼要為他報仇?你別忘了我可是他的囚犯!我所受到的痛苦遠超過你的想像!羅溫是個好人,我感激他都來不及了,我怎麼可能會對他有那種卑鄙的意圖!奧托默醫官,我或許在你眼中看來很低賤,但我絕不允許你這樣侮蔑我的人格!」

  奧托默起先有點驚訝,但他很快便恢復原先的敵意。「這話說得還真動聽,我差一點就要被你給說服了,難怪羅溫陛下會如此相信你,但我會盯著你的,巴蒂爾之子,血濃於水,你骨子裡的劣根性是永遠抹滅不掉的,再過幾天羅溫陛下就會選出王子妃的人選,不久後他便會結婚繼承王位,我建議你,最好在那之前離開王宮,隨便找什麼理由都可以,要是你在那之前還敢在羅溫陛下身邊跟進跟出,我就會向國王陛下稟告你的真實身份,屆時你所受到的懲罰可就不光是被趕出王宮這麼簡單了。」

  「太可笑了,我沒有必要受你的威脅。」伊萊斯說。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要是你不趁早遠離此地,反而害自己充滿屈辱地被斬首示眾,那才真的是可笑呢,巴蒂爾之子。」

  奧托默說完後便轉身走了,留下伊萊斯獨自一人站在廊柱下,他望著奧托默的背影,儘管滿心憤怒,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伊萊斯理了理剛才被奧托默弄亂的衣領,離開了迴廊中庭,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途中他經過了一扇窗子,窗外正好可以看見那座去年新建好的玫瑰花園,他往外望去,卻看見花叢間有一對男女正親暱地交談著,而當他一看見那件橘黃色的禮服,以及在陽光下抖動的蜜色金髮,他便立刻絕望地發現那倆人是誰,理智要他別過眼去,並立刻離開此地,但他卻做不到,他就這麼僵立在那兒,看著羅溫在芙蘿拉的耳邊竊竊私語,逗得芙蘿拉笑了起來,親密如同一對情人。

  當下他便立刻明白,芙蘿拉將會成為羅溫的妻子,選妃舞會只不過是個形式,不論羅溫在舞會上與誰共舞,他最終都會選擇芙蘿拉作為他的王子妃,洛恩親王是個有力的後台,一旦羅溫迎娶了芙蘿拉,那麼坎瑟斯王室的聯繫就會變得更加緊密。

  伊萊斯想起剛才奧托默的警告,不禁又沮喪了起來,他是個根本不該留在這裡的人,儘管羅溫很喜歡他,但等到羅溫結婚之後,他肯定會將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妻子身上,倆人之間的友情終究只有變得淡薄一途,而一旦羅溫不再需要他了,那麼他厚著臉皮待在這兒又有何意義?

  但他有辦法獨自離開這裡嗎?他不認為他做得到,從小他就在王室中長大,還被與世隔絕地囚禁了許多年,要是他離開了羅溫身邊,那麼他肯定會死的,對羅溫來說,即使伊萊斯離開也不會有太大差別,但對伊萊斯來說,若是失去了羅溫的庇護,那他肯定無法靠自己活下去,奧托默說得簡單,但像奧托默那種人怎麼會可能了解他的處境,不論是選擇離開此地,亦或是留下等待審判,那對伊萊斯來說都等於是死路一條。

  但他只能坐以待斃嗎?他不願意這麼想,他曾以為自己的命運就是只能在那間地下囚室裡等死,但羅溫拯救了他,讓他有機會擁有另一段全新的生命,難道事到如今他還是只能任人宰割嗎?他曾是另一個王國的繼承人,但如今就連像奧托默那種身分遠低於他的醫官都能對他惡言相向,他甚至害怕在芙蘿拉面前承認自己的身世,而芙蘿拉不過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娃兒罷了,即使他胡謅一氣,芙蘿拉也未必會起疑。

  伊萊斯很清楚自己遠比羅溫年長,但除了將這件事告訴羅溫,並請求羅溫保護他之外,他根本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窩囊至此,他早已是個成年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巴蒂爾凌辱的孩子了,但除了求助於羅溫,他自己什麼也處理不了。

  而在看到芙蘿拉與羅溫狀似親密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羅溫不可能永遠保護他,他終有一天會棄他而去,而伊萊斯只能再度回到黑暗的地獄裡。

  這不會是我的命運!伊萊斯想,若上天當真有意要毀滅他,那麼祂又何必讓羅溫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呢?難道就只是為了讓他在重獲希望之後,更慘重地摔落谷底嗎?不,他絕不要讓命運之神任意主宰他的未來,他要靠自己改變這悲慘的處境,他絕不能讓奧托默把他趕走,也絕不能失去羅溫的友情,可是他該怎麼做呢?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保有現在的這一切?

  這時,花園中的芙蘿拉突然轉過頭來,像是在朝這兒張望,伊萊斯見狀立刻從窗邊逃開,跌跌撞撞地爬上階梯,他感覺到自己就像是隻夾著尾巴逃走的狗,這想法刺得他的胸口發疼,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哭了出來,他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眼眶,像這種時刻,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個女孩般那樣軟弱,但他不是女孩,至少不完全是,他努力想找回自己屬於男性的那部分,卻怎麼也找不回來。

  他逃回房中,並立刻將門上鎖不讓任何人能夠闖入,他孩子氣地撲倒在床上,像個女孩般啜泣起來,他詛咒自己這悲慘的身軀,若他是個男人,那麼他早就得以死去了,若他是個女人,那麼他至少有條件和芙蘿拉相匹敵,也絕不會遭受奧托默的威脅,偏偏他哪一邊也不是,他無法說服奧托默他絕不會妄想取得坎瑟斯的王位,也無法讓羅溫愛他一如愛芙蘿拉那樣。

  接下來幾天,他幾乎沒跟羅溫見上一面,儘管他明知這麼一來羅溫就會更頻繁地和芙蘿拉在一起,但想起奧托默的警告,他又實在沒有勇氣去見羅溫。

  很快地,選妃舞會的日子便到來了,所有王公貴族的女兒都來到宴會廳中,和許多受邀而來,出身高貴的青年才俊共舞,伊萊斯也來此和幾個女孩跳了幾支舞,但他的心神根本無法放在她們身上,只要看見芙蘿拉那身耀眼的金紅色禮服穿梭在人群之中,他就覺得彷彿聽見喪鐘在為他敲響。

  毫不意外地,奧托默也在大廳外守著,以致於伊萊斯始終找不到機會和羅溫單獨說上幾句話,但伊萊斯同時也注意到,羅溫只在一開場和芙蘿拉跳過一次舞而已,之後就不再邀她共舞,伊萊斯心想羅溫可能是想將最後一支舞留給她,但同時也覺得羅溫似乎對芙蘿拉太過冷淡,有那麼一段空檔,芙蘿拉甚至只能站在舞池旁,枯等別人來向她邀舞。

  伊萊斯注意到這一點,只好走上前去,向芙蘿拉邀舞,芙蘿拉身上的香氣薰得他頭暈,他想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愛上像芙蘿拉這樣的女人,但他也不確定這輩子他到底有沒有機會愛上女人就是了。

  「伊萊斯,你今年多大了?」下一首曲子開始時,芙蘿拉這麼問他。

  「三十二。」伊萊斯答道,而芙蘿拉似乎很驚訝。

  「真的嗎?你看起來沒那麼大年紀,我還以為你只比羅溫大一、兩歲而已呢,既然這樣,你就和羅溫相差十四歲了,你們的年紀相差這麼多,會那麼要好還真叫我吃驚。」

  伊萊斯客氣地笑了笑:「我和羅溫之間並沒有像你想像得那麼要好。」

  「夠好了,」芙蘿拉突然以一種精明的眼神望向他。「有時我還挺嫉妒你的呢,你知道嗎?伊萊斯,羅溫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說的都是你的事。」

  聽到芙蘿拉這麼說,頓時令伊萊斯心中有些亂了陣腳。「真的嗎?那真是難以想像,他都說了我什麼?」

  芙蘿拉笑了起來:「都是說些你們在一起的趣事,我本來還對你這人有點好奇,想從他那兒探探你的家族是哪兒人,可惜他從來就不告訴我。」

  「我的家族沒什麼好談的,」伊萊斯苦笑,對這檔事他早已準備了一套說詞。「我是個流亡的爵爺之子,戰爭早已奪去了我家族昔日的繁盛。」

  「是嗎?那真令人同情,」芙蘿拉說道,但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她並沒有多大同情。「不過,既然你這麼說,那看來我猜錯了。」

  「猜錯?什麼意思?」

  「哎呀,因為羅溫都不告訴我你的出身嘛!」芙蘿拉嬌嗔道。「看你談吐舉止頗高雅,但態度卻很謙下,所以我原先還以為你說不定是羅溫的男寵呢。」

  聽到這番無禮的猜測,頓時令伊萊斯的臉色變了。「你說什麼?你說你以為我是什麼?」

  「噯……你生氣啦?對不起嘛,我只是一時有過這樣的想法而已嘛,你不會真的對我生氣吧?」

  「就算只是腦子裡想想,難道你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

  「討厭,你真的生氣啦?真是沒有風度!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嘛!」芙蘿拉說道,音調也不自覺地提高,引起旁邊一、兩對男女的側目。

  伊萊斯被她的尖銳聲音一下子喚回現實,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裡和芙蘿拉起爭執,他深吸了口氣,盡可能讓自己緊繃的情緒放鬆下來。「親愛的芙蘿拉,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被你的想法嚇到了,」他柔聲說道:「我和羅溫根本就不是那種關係。」

  聽到他這麼說,芙蘿拉的表情也和緩了下來。「真是的,伊萊斯,你嚇壞我了,我剛才還以為你等一下就會打我一巴掌呢。」

  「我怎麼可能會對淑女動粗呢?」伊萊斯盡力擠出一個微笑。「抱歉,我好像嚇到你了,你願意給我個面子,至少與我共舞到這首曲子結束嗎?」

  「好啊,看在你還算有誠意的份上,我就賞你這個臉吧。」

  伊萊斯再次執起芙蘿拉的手,與她共舞起來,但這次倆人的交談變得更少了,正當曲子即將奏至尾聲時,伊萊斯突然將芙蘿拉摟近自己,輕聲在她耳邊說道:「芙蘿拉,我想你該慶幸我不是羅溫的男寵。」

  這話似乎讓芙蘿拉覺得很有趣,她咯咯笑了起來:「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若真是那樣的話,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芙蘿拉還沒來得及對這話做出反應,伊萊斯便立刻將摟在她腰際的手放開,將她往外一推,芙蘿拉優雅地在他手中轉了一圈,而音樂恰好也在這時停止,倆人的動作靜止在這一刻,為這支舞劃下了完美的句點。

  「伊萊斯,」芙蘿拉仍握著伊萊斯的掌心,臉上帶著些許疑惑。「你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

  「只是個玩笑罷了,芙蘿拉,你不必放在心上。」伊萊斯淺淺笑道,接著輕輕將自己的手放開,將芙蘿拉交給另一位舞伴,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伊萊斯一路走到大廳外的廊下,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他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戶外,今夜並沒有月光,他在黑暗中一路疾行,直到走進了花園中才停下來。

  他低著頭,雙手撫上自己發燙的臉頰,接著他跪了下去,膝蓋碰觸到堅硬的石板小徑,他只想將剛剛的情景從腦中驅趕出去,但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無法想像他居然對芙蘿拉說出那種話,但他確實說了,他直到將那些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才驚覺到這的確就是他內心中的真正想法,但他怎麼能這麼想?難道他指望自己能夠贏過芙蘿拉嗎?難道芙蘿拉年輕的女性魅力在羅溫眼中會輸給他這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嗎?

  他自責地呻吟起來,甚至懊悔地想要痛哭一場,但在他這麼做之前,一陣腳步聲及時制止了他,他慌忙起身,從黑暗中站了起來,想看清來者是誰。

  「伊萊斯?是你嗎?」羅溫的聲音從花叢外傳來:「你在花園裡嗎?」

  「羅……羅溫?」聽見這叫喚頓時令他方寸大亂。「你怎麼會在這兒?你該回去舞會上的,芙……芙蘿拉還在等你不是嗎?」

  羅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伊萊斯原以為他身邊還帶著侍從,但這時他才聽清楚來的只有羅溫一個人。

  「她有別的舞伴了,我看你匆匆忙忙地不知上哪兒去,有點擔心就追出來了,你怎麼了?伊萊斯,我剛聽見你好像在呻吟,你受傷了嗎?」

  「沒有……我沒有受傷,你可能聽錯了吧。」伊萊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很確定在這種黑夜裡,而且還隔著高大的樹叢,羅溫不可能看得見他,但他該在這時走出去,和羅溫一道回到大廳嗎?他並不確定這麼做是不是明智之舉,如果他和羅溫一道回去,很可能馬上跟奧托默撞個正著,而奧托默是他在這種時候最不想遇上的人。

  「伊萊斯,你躲在花園裡做什麼?怎麼不出來?」突然間,羅溫的聲音近得將伊萊斯嚇了一大跳,羅溫竟然跟著摸黑闖進花園裡來,伊萊斯想轉身躲開,但腳下卻狠狠被絆了一跤,他整個人摔進花叢裡,發出不小的聲響。

  「伊萊斯?你怎麼了?你跌倒了嗎?」羅溫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伊萊斯本想立刻爬起來逃走,但弄出的聲響太大,羅溫已經看見了他,並一個箭步趕到他身旁。「伊萊斯,你幹麼跑到這裡頭來呢?現在天色那麼暗,要是發生危險怎麼辦?我看看,有沒有撞到哪裡?」

  伊萊斯將他的手推開。「沒有,我沒事,只是一點擦傷而已,羅溫,你不該來找我,你快回去。」

  「我怎麼能將你扔在這兒自個兒回去!要回去就咱們一道回去!」

  「我不想回去!拜託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嗎?」伊萊斯叫道,而這語氣幾乎讓羅溫愣住了。

  「伊萊斯,你怎麼了?為什麼你不想回去?發生什麼事了?」羅溫抓住他的肩膀。「你可以告訴我啊,我不准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自個兒在鬧脾氣罷了。」

  「你從來就不會無緣無故鬧脾氣,伊萊斯,你是我所見過天底下最好脾氣的人,肯定是什麼人惹了你對吧?你告訴我,我找他算帳去。」

  伊萊斯望著羅溫的臉,儘管這裡很暗,但樹叢間透著的一點微光卻已足以讓他看見羅溫臉上的憂慮。

  「羅溫……要是我不是巴蒂爾的兒子就好了……」伊萊斯撫上羅溫的臉,低聲說道:「如果當初你在地下密室裡發現的不是像我這種怪物,而是個普通的女人……那事情或許會變得比較簡單吧?」

  「伊萊斯?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會這麼想?」

  「羅溫,你會娶芙蘿拉為妻嗎?」

  「……你突然扯這個做什麼?我說──」

  羅溫沒來得及將接下來的話說完,因為某個柔軟的東西封住了他的嘴唇,接著他感覺到伊萊斯的頭髮拂過他的臉,他知道他應該在這時推開伊萊斯,但他卻沒有這麼做,他伸手摟住伊萊斯的腰,感覺到他的身體此時正緊貼著自己。

  他們在黑暗中擁吻,不一會兒,他們分開,但伊萊斯仍在他懷中,他感覺到伊萊斯的呼吸搔癢著他的胸口,一股情慾湧上他的體內,但另一層恐懼卻也同時掠過他的心頭,這恐懼驅使他慌忙將伊萊斯推開。

  「伊萊斯!你在做什麼?我們……不該這樣!這麼做是不對的!」

  他本想對伊萊斯嚴加責備,但黑暗中他聽見了伊萊斯的啜泣,這聲音促使他不得不住口。

  「對不起……羅溫……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我只是……」伊萊斯掩面痛哭。「我太害怕了,我好怕我會失去你……」

  「你在胡說什麼?你怎麼會失去我呢?」羅溫伸手撫摸伊萊斯的頭髮。「我說過,我永遠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不,你很快就會從我身邊被奪走,芙蘿拉才是那個受到你寵愛的人,儘管我和她一樣都擁有一顆女人的心,但我卻永遠沒有辦法和她抗衡,要是我沒有生得一副這樣的身體就好了,如果我是真正的女人,誰會譴責我對你有這樣的念頭呢?」

  「伊萊斯,你別這樣,」羅溫柔聲安撫他:「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發誓過我這輩子永不會背棄你,你只要這麼相信就夠了,你不需要對我做出這些事,我也會留在你身邊的。」

  「你不明白,羅溫,我之所以對你這麼做,是出自愛情,我不是為了將你永遠留在我身邊才這麼做的,我只求你能在這裡擁抱我……即使只是片刻也無所謂,只有現在,我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一個對你有著愛慕之情的女人……請你讓我滿足我這卑微的心願好嗎?」

  「伊萊斯,我不能──」

  「求求你,只要答應我這次就好了,我保證今後絕不會再對你有任何踰矩的請求,過了今晚,你儘管可以將這事當成沒發生過,也不需要對我負任何責任。」

  羅溫在黑暗中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伊萊斯。」

  伊萊斯像隻貓般蜷在他的腳邊。「謝謝你……羅溫,接下來你什麼事也不用作,一切交給我就好了……我會很小心,絕不會弄髒你的衣服,你很快就可以回到舞會上。」

  羅溫在黑暗中動也不動,聽憑伊萊斯解開他的腰帶,伊萊斯跪在他的面前,以手和舌尖替他服務,過程中羅溫差點無法站穩,只能緊抓著伊萊斯的肩膀,時而忍不住發出幾聲低微的呻吟,完事過後,伊萊斯細心地將一切舔舐乾淨,那幾乎讓羅溫再度興奮起來,但伊萊斯精準地在他再次產生反應前便停下動作,這讓羅溫甚至感到有些遺憾,但羅溫盡力將這念頭驅趕出去,讓伊萊斯替他將服裝儀容整理好之後,便獨自離開了花叢,疲憊地回到舞會上,而伊萊斯則走到花園後方的一座噴水池旁,清洗自己的口腔。

  一陣腳步聲自他身後傳來,伊萊斯原以為是羅溫再度折返回來找他,但當他回過頭去時,卻發現站在他身後的是奧托默醫官。

  「我剛剛看到羅溫陛下從這方向離開,他果然是來跟你見面。」奧托默說。

  「……你在說什麼?我根本沒看到有誰到這兒來。」

  「今晚可是陛下的選妃舞會,我真沒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膽子,你對陛下做了什麼?」

  「我說了,我根本沒看見他──」

  伊萊斯話還沒說完,奧托默便立刻摑了他一巴掌,力道之重使他差點跌倒在地,但他及時攀住了水池的石造邊緣,才沒有摔斷自己的牙齒。

  「你這骯髒的狗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種時候把陛下找出來是為了什麼嗎?」

  「我根本就沒有去找他!」伊萊斯回瞪著他。「你憑什麼這樣冤枉我?難不成你看見我跟他在一起了?有的話就拿出證據來啊!」

  「我是沒有看見,」奧托默說:「但像你這種魔鬼之子,能做的不外乎就是引誘無辜的人走向地獄,將災禍帶給每一個人!」

  「我說過,你沒有資格這樣侮辱我。」伊萊斯抹了抹唇角滲出的血絲,直起身來。

  「凡是生為人類都有資格譴責你,巴蒂爾之子,因為你根本就是個怪物,是借魔鬼的種所生下的孽種!」

  「住口──你給我住口!」伊萊斯朝他撲過去,但奧托默反而抓住他,將他往地上狠狠一摔,伊萊斯跌在地上,雙手雙膝都重重撞上堅硬的地面,地上的碎石也刮傷了他的手掌和膝蓋。

  奧托默走上前去,往他的側腹順勢就是一踢,伊萊斯痛苦地叫出聲來,但奧托默顯然並不打算罷手,他又往伊萊斯身上踹了一腳,但這次伊萊斯很快伸手抓住他的靴子,將他往旁邊一絆,奧托默一個失去重心,便摔倒在水池旁,伊萊斯立刻強忍著痛楚跳起身來,抓住奧托默的頭髮,將他的頭往水池裡按。

  「你說誰是魔鬼的孽種!你這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你敢再那樣說我看看!你敢再──」伊萊斯用盡全身氣力將掙扎的奧托默按住,將他面朝下壓進水中,一直等到奧托默不再掙扎後才鬆手。

  一陣靜默過去,伊萊斯這才從奧托默背上起身,並意識到自己剛才使出了多大的氣力,因為他此時全身痠痛,他按了按泛白的指關節,彎身察看動也不動的奧托默,這才發覺奧托默已經死了,再也不會起身毆打他了。

  查覺到此一事實,伊萊斯頓時感到心頭一陣惶然,他不安地四下察看是否有來人接近,在確認過沒有人看見他時,便急忙轉身想離開。

  但他很快又停下腳步,回頭再次望向奧托默的屍體,奧托默此時的模樣看來完全就是在遭受施暴後的狀態,他不能就這樣把奧托默丟在這裡,於是他折返回去,提起奧托默的後領及腰帶,使力將他推到池子裡去,這水池很深,若有人失足淹死在裏頭也毫不令人意外,更何況,他還很確定,剛才奧托默對他施暴的時候,他嗅到奧托默身上有股酒味。

  醉酒的人失足摔進這池子裡一點也不奇怪,不是嗎?

  將奧托默扔進池裡後,伊萊斯便匆匆離開,他本想直接回到房裡去,因為他的衣服濕透了,但他轉念一想,又深覺這麼做實在不妥,於是他溜進酒窖,將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並將其中一個酒罐打破,弄濕自己的衣服,然後渾身酒味地回到大廳裡去,一副他剛才一直待在酒窖裡的模樣,最後終於有人看不下去,將他趕回房裡去,他才將衣服換下,雖然他和奧托默打鬥時受了點傷,但幸好並不算太嚴重,側腹可能會瘀青一陣子,但穿上衣服後也就看不出來了,至於手上和膝蓋上的擦傷,羅溫只會以為是他在花園裡跌倒時所受的傷,而他今晚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其他人也根本不會懷疑到他頭上來。

  入睡前,他提醒自己,他剛剛殺死了一個人,他理應感到良心不安,但殺死一個像奧托默那樣以卑鄙手段威脅他的人,他可一點也不會感到愧疚。

  比起奧托默的死,今晚有令他更為在意的事,那就是芙蘿拉,想必在他與奧托默爭執的時候,羅溫已經選定芙蘿拉作為他的妻子了,一想到這裡,他就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他很慶幸自己不必親眼見到羅溫與芙蘿拉共舞今晚的最後一曲,但也同時感到有些悔恨,他應該親眼見證這一刻,因為羅溫是在與他共享過祕密後才回到她身邊的,今晚羅溫摟著芙蘿拉共舞的那雙手,正是稍早他抓著伊萊斯肩膀的同一雙手。

  芙蘿拉肯定什麼也不知道吧。他想,並在黑暗裡靜靜地笑了。

  這天晚上,伊萊斯睡得十分安穩,直到第二天早上庭園裡傳來尖叫聲為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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