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死去後,他們在地下密室裡找到一個被囚禁起來的青年,他全身赤裸地被鐵鍊銬在潮濕的石牆邊,當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看起來幾乎就像是死了一樣。
羅溫是第一個確認青年還活著的人,當時,他上前探觸他的頸部,確認動脈仍在跳動,於是他立刻命令屬下將青年的枷鎖解開,並親自用自己的披風裹住青年一絲不掛的身軀,將他從陰暗的地底救了出來。
他們將青年暫時安置在已故暴君的寢宮中,這裡早已人去樓空,在醫官診察過後,確認青年身體並無大礙,只是頗為虛弱,不久,青年甦醒了過來,以驚恐的眼神望著周遭的陌生人,並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出於善良的天性,以及對弱小者的同情,羅溫親自上前安撫他,以柔和的話語告訴他已然得救,並為了不使青年驚惶,將他的屬下們暫時支到門外去。
「你們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青年問道,他的頭髮幾乎是全白的,加上憔悴的樣貌與眼神,使他看來更加像個鬼魂,而不像是個活人。
「我是羅溫,我的父王是偉大的東方之主坎瑟斯,我們是來此討伐暴君巴蒂爾的。」
聽到巴蒂爾這個名字,青年嚇得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他激動地抓著羅溫的胳臂,像是整個人陷入了歇斯底里。「巴蒂爾!天哪!他在哪裡?他人在這兒嗎?噢不!你們居然將我帶進他的寢宮!他會殺了我!我得──我得離開這裡!快帶我離開這裡!」
「沒事了!他並不在這裡!你別擔心,不管他對你做了什麼,他都不會再來危害你了,因為他已經死了,我親手用我的劍砍下了他的首級,萬惡之源巴蒂爾不會再毒害這個國家了。」
「你……你殺了他?真的嗎?他真的死了嗎?你沒有騙我?」
「若你不信的話,我可以讓你看他的首級,那正在我外頭的屬下們那兒,我現在就差他們拿進來給你看吧──德雷克斯!叫他們將巴蒂爾的首級拿進來!」
「不……不用了!」青年抓住他的袖子。「我不想……我不想看到那張醜惡的臉,那傢伙……他是個惡魔……我……」
青年開始啜泣起來,而羅溫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摟住他的肩膀,有些不自在地等待哭聲止息。
過了一會兒,青年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於是羅溫便試著探問他的身世,他原以為青年只是個受囚禁的犯人,但青年的來歷卻令他大感意外。
「我的名字是伊萊斯,」青年說道。「你們所說的暴君巴蒂爾,其實就是我的父王。」
羅溫瞪大眼睛。「你說……巴蒂爾是你的父王?這麼說,你是這個國家的王儲了!那怎麼會被關在地下密室裡呢?」
伊萊斯咬了咬乾澀脫皮的下唇。「因為……我犯了錯,所以父王一直將我囚禁在地下密室裡,不讓我見到任何人,對他來說,我是個不名譽的存在,也因此他從不讓世人知道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這太過分了!你是他的兒子,他怎麼能這樣對待你?就算是再如何嚴重的過錯,也沒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啊!」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我看得出你是位天性敦厚並具有高貴教養的人,你的王族能有你這樣的繼承人當屬萬幸,但你不明白……這全都是我的錯,我所受的苦全都是我應當承受的,我明白這對你來說很難理解,但這就該是屬於我的命運。」
羅溫這時一把將他推開,並從床邊站起身來。「沒有人天生就該擁有那樣不幸的命運,我之所以將你解救出來,並不是要聽你說這樣軟弱的話,若你還有點身為一個國家王儲的自尊,就不該這樣說話!」
聽到他這麼說,伊萊斯垂下眼來,無助地抱著自己的胳臂。「如今的我又該是什麼國家的王儲呢?我的父王已死,這個國家已是屬於你的疆土,在你面前我什麼也不是,你能對我做的,不外乎就是將我流放到別的國家,或是現在當場就斬下我的首級,身為一個亡國的王儲,還能有什麼自尊可言呢?」
「伊萊斯,我要你明白我並不想殺你,」羅溫說道:「你同樣是巴蒂爾專橫統治下的犧牲者,我所受的教育並不容許我對一個沒有意願對我揮劍的人動手。」
「但我體內流有巴蒂爾的血!我是他的親生兒子!」伊萊斯昂首望著他,一雙藍色的眼裡透著絕望。「你不能保證我永遠不會變得像他一樣邪惡!因為我是他的血脈,而這本身就是罪孽!」
「你不會變得像他一樣邪惡!伊萊斯!」羅溫猛地抓住伊萊斯細瘦的手腕。「只要你心中存在著善,那麼血緣又算得了什麼?既然你活著得救了,那麼就應該往好的方面去想,你為什麼要相信你會變成像你父王那樣的人呢?不,伊萊斯,雖然我才剛剛認識你,但我一眼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種會為惡的人,我要將你帶回我的國家,像兄弟一樣待你,我相信我的父王也會接納你的。」
伊萊斯惶然地看著他,眼神中似乎還帶著一絲疑惑。「你沒有理由對我那麼好,我是巴蒂爾的兒子,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容許我活下去,我唯一該接受的命運是死亡,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會讓其他人知道你是巴蒂爾的兒子,」羅溫說道。「既然你是我救出來的,我就會保護你。」
「羅溫……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給我一種親切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我就是覺得應該救你,不能讓你再受到任何傷害。」
伊萊斯望著羅溫,眼中透著不解,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於是羅溫走了出去,向他的部屬宣布要將虛弱的伊萊斯帶回王國診治,部屬們並未對此有太多意見,然而,方才診療過伊萊斯的醫官卻面有難色,他試著想向羅溫透露一些他所發現的事,但接下來數日,眾人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醫官始終苦無機會和殿下單獨談話,直到眾人凱旋歸國,他才好不容易在一場慶祝晚宴外的迴廊上逮到正要去取酒的羅溫。
「殿下,我有些話想對您吐露,是關於您所帶回來的那位青年的事。」
這時,正要往晚宴大廳走去的羅溫轉過頭來,對於醫官的話似乎產生了那麼點兒興趣。「你說伊萊斯?他怎麼了?」
醫官這時上前一步,緊握的雙手在腹部前方絞成一團。「您記得吧,殿下,我曾親自診察過那位青年的身體,我注意到他的身體與一般人有很大的不同之處,而我當時沒機會告訴您。」
「不同之處?」羅溫微蹙眉頭。「這話怎麼說?我看他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啊。」
「殿下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身體的特異之處藏在人體最私密的地方,那從外觀上是很難看得出來的,事實上……他的身體……」
「你倒是說啊,他的身體怎麼了?」
這時,醫官深深吸了口氣,說道:「他是個半男半女的受詛咒之人,像這樣的人是會帶來災厄的。」
聽到這話,羅溫睜大眼睛,但他臉上的表情仍半信半疑。「你說的是真的嗎?」
「殿下,您明知我從不會誆騙您,我知道……殿下您向來對神鬼之事嗤之以鼻,所以您很可能沒有聽說過關於巴蒂爾王的一些傳言……」
「什麼樣的傳言?」
「據說……巴蒂爾王非常熱衷於巫術,在他的宮中養著許多巫師,還有用邪術所造出的怪物,我在想……那位青年說不定是巴蒂爾王的巫術下所造就的,否則巴蒂爾王何必將一個平凡的人關在自己的宮中,還特地將他囚禁在地下密室裡,不讓任何人看見他。」
「胡扯!」羅溫高聲說道:「你不也和我們一道去過巴蒂爾的宮殿嗎?難道你忘了,我們將整座王宮都搜遍了,除了可憐的伊萊斯之外,什麼也沒見著,更別提什麼怪物了,伊萊斯是確確實實的人類,不可能是什麼巫術所造出來的!」
「但人類不會擁有像他那樣的身體,殿下,我在家鄉也曾見過一些天生具有特異樣貌的人,但他們大多一出生就死了,這是神的懲罰,因為他們的父母曾與惡魔打過交道,那樣的孩子不可能活到成年,這實在太不尋常了,殿下,我由衷地希望您務必當心那位叫伊萊斯的青年。」
「奧托默醫官,我很感激你告知我關於伊萊斯的身體狀況,但你所告誡的某些事,我想我不能照單全收,或許就像你說的,巴蒂爾真的曾與惡魔打過交道,但我相信伊萊斯的身體缺陷也不是他自願得來的,若他當真自甘墮落,滿心歡喜地成為魔鬼的奴僕,那另當別論,但就我所看到的,他只是個受盡折磨的可憐人,我不知道巴蒂爾在他身上施加了多大的苦痛,但我認為那肯定是比死還難熬的漫長刑罰,若神要對他施以嚴懲,那麼我想他也已經受夠了,如今他沒有道理再遭受這些鬼神之說的臆測,奧托默醫官,你可曾將你的這些想法告訴過我以外的其他人?」
醫官搖搖頭。「沒有,我認為殿下該是知道這事的第一人,我從未將這些話吐露給第二人知道。」
「那就好,」羅溫拍拍這位忠實醫官的肩膀。「沒有必要將這些毫無根據的事傳出去,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伊萊斯是個無辜的受害者,我不希望別人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對他不予尊重,關於伊萊斯之所以會遭受囚禁的原因,我會去向他問個清楚,你也別再想那些關於巫術的傳聞了,你是我的醫官,可不是村裡頭那些迷信鬼神之說的郎中。」
這位醫官猶豫了一會兒,但最後似乎仍決定接受主子的說法。「是,我明白了。」
「那麼,去享受宴會吧,奧托默醫官,這是個值得慶賀的夜晚,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擺著一副苦瓜臉。」
醫官苦笑。「是,那麼屬下告退了。」
「好好去玩吧。」羅溫說道,隨後便轉身離去,但當他正要走向酒窖時,突然轉了個念頭,往迴廊的另一端走去,上樓走向南側的塔樓,並在一間房前停下腳步,敲了敲門。
裏頭傳來回應:「是誰?」
「是我,羅溫,我可以進去吧?」
裏頭的人靜默了一會兒,但並未讓他等待太久。「請進。」
羅溫推開門走了進去,只見伊萊斯並不在床上,而是站在打開的窗台前吹風,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單薄長袍。
「你怎麼打開窗子呢?」羅溫立刻走上前去,將伊萊斯從窗前拉開。「你現在還很虛弱,不能吹風的。」
「抱歉,我只是覺得屋裡有點悶,而且……我聽見外頭在開宴會。」伊萊斯歉然說道,那模樣像是他犯了莫大的過錯似地。
羅溫本想將窗子關起來,但看到伊萊斯的表情又頓時打消了這念頭。「是他們太吵了嗎?我馬上就去叫他們小聲一點。」
「不……不是這樣,我只是……」伊萊斯垂下頭。「我也……很高興巴蒂爾死了,聽到外頭那麼歡樂的聲音,我也想……分得一點這種喜悅。」
羅溫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拉住伊萊斯的手,將他一起帶到樓下去參加宴會,但一想到這麼做有多麼不得體,他便又忍下了這念頭。
「伊萊斯,巴蒂爾到底對你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伊萊斯猶豫了一會兒,但又很快搖搖頭。「我不認為你會想聽。」
羅溫輕輕執起他的手。「我說過我要像兄弟一樣待你,既然是兄弟,就不該有秘密。」說到這兒時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醫官已經告訴過我,關於你身體的事了。」
有那麼一刻,伊萊斯似乎很是驚懼,但他很快便又平復下來。「我早知道我不可能瞞得了你,是的,我的身體和一般人不同,打從我一出生,這詛咒就糾纏著我。」
羅溫搖搖頭,說道:「我不相信詛咒會無端下在一個無辜人的身上,伊萊斯,你不該將那視為詛咒,那只是神在無意間所犯的一個錯誤,告訴我,巴蒂爾是不是因此將你囚禁起來,就只因為他認為那是個詛咒?」
伊萊斯將他的手推開,站到一旁去。「你不明白,羅溫,神是不會犯錯的,萬事萬物都有其早已注定好的命運,而我的命運就是注定擁有這樣一個怪物般的軀體。」
「伊萊斯,我不准你再扯這些命運之說,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世上有所謂天注定的命運,命運應該靠自己的雙手開創,而不是聽任別人去決定,也許對你來說過去確實如此,但你如今已經從巴蒂爾的掌控中得救了,今後你應該堅定你的內心,打破以往那些束縛你的枷鎖,伊萊斯,我要你知道,儘管我已經知道了你擁有這樣的身體,但我絕不會視你為怪物,對我而言,你就和我、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伊萊斯搖頭苦笑,像是個聽見小兒戲語的父母。「羅溫,你不知道我做過多麼可鄙的事,你或許以為我只是個受到巴蒂爾折磨的可憐人──當然,那的確是事實,但人之所以會招致不幸,往往也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來自他們自己,如果你想聽的話,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我曾到過地獄,去過這世上沒有任何正常人能踏及的罪惡之沼,若你聽完我的遭遇還能心平氣和地站在我面前,而不是立刻將我從你的宮殿中驅趕出去,你再對我說那些高貴的教訓吧。」
這話說得頗具挑釁意味,但羅溫並沒有動怒。「你就說吧,我洗耳恭聽。」
伊萊斯走到床邊坐下,開始娓娓道來:「一切的不幸,要從我那可憐的母后說起,早在巴蒂爾迎娶我母后之前,世人便已盡皆得知巴蒂爾的邪惡,但我的母后來自一個弱小的國家,她毫無選擇餘地的嫁給了巴蒂爾,自此展開了她悲慘的命運,雖然我從未見過我的母后,但我奶媽和宮裡的僕人們曾告訴過我,我的母后每天都遭到巴蒂爾的打罵,在她嫁給巴蒂爾的這些年來,她從未度過一天好日子。」
「等等……你說你從未見過你的母后?」羅溫打斷道。
「我那可憐的母后在生下我後不久,便因身子過於虛弱而過世了,但願她在天之靈能夠安息,再也不需要遭受這些痛苦。」
「我很遺憾。」羅溫說道。
伊萊斯繼續說下去:「我的母后在剛滿十六歲之後便嫁給了巴蒂爾,我是巴蒂爾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我母親在懷上我之前,有很長的時間一直無法懷孕,因此巴蒂爾娶了許多側室,為的就是要將他邪惡的血脈與那些不義的財富永遠流傳下去,但許多年來沒有一個女人得以懷孕,巴蒂爾用盡了一切辦法,最後他決定尋求邪術來完成這件事,他找來了許多巫師,召喚惡魔為他效力,那些女人多半都在邪術的荼毒中死去,後來唯一一個懷上身孕的便是我那不幸的母后,若她能像那些女人一樣早早死去,或許還能算得上是種解脫,但上天偏偏選中了她來完成這不幸的使命,最後她生下了我,不久後便因此死去,也就是說,打從我一出生,就背負著弒母的命運,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這就是我所背負的第一個詛咒。」
羅溫似乎不怎麼能認同這番話,但他仍舊耐心聽著,沒有打斷伊萊斯的故事。
「而應驗在我身上的第二個詛咒,便是我這充滿缺陷的身體,我是巴蒂爾與惡魔交換契約才得來的孩子,也因此,在我一出生,身上便烙印著魔鬼的印記,我擁有一副不男不女的軀體,一開始,巴蒂爾並沒有發現這件事,因為那時我看來就像是一般的男嬰,是細心的產婆發現了這件事,她發現我同時具有男性與女性的器官,巴蒂爾知道這件事後勃然大怒,立刻將產婆給滅了口,此後,巴蒂爾將我視作一般的男孩養大,但隨著時間過去,我自己也逐漸發現我自己身上有些地方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儘管我看來就像是個男人,但我的心和身體都有一半屬於女人,我必須盡全力壓抑,才能阻止自己在宮中走動時那股想去注視王宮守衛的念頭,我多麼羨慕他們擁有那樣健壯且完美的身體,那是我花上一輩子也得不到的,而即使我到了青春期,下巴也長不出半點鬍髭,我尤其困擾地發現我和宮中那些年輕的侍女一樣,臀部變得寬而豐腴,我知道自己是個怪物,而我簡直害怕得不得了,不久後,巴蒂爾召來他後宮中一個女人,要我『像個男人』那樣對待她,而我根本做不到,我怕她會發現我身上的缺陷,也怕她會嘲笑我,我實在辦不到那種事,巴蒂爾因此將我毒打了一頓,他將我的衣服扯下,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我的背部,他過去也曾這樣對待我,所以我原以為只要像以前一樣忍過這一次就好了,但我沒想到,巴蒂爾竟然在那時對我動了……非常下流的念頭,他將我像個女人一樣扔在床上,對我……做了他會對他後宮中那些女人做的事,那時我才十二歲,我不斷哭著求他放過我,但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確信他當時還因為我的掙扎而變得更加興奮……」
伊萊斯說著不自覺地抱住自己的雙臂,羅溫原以為他幾乎就要崩潰,但伊萊斯繼續說了下去:「事後……他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擁有這樣的身體,他也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我當時知道這一切都是鬼扯,就像他以前說的那些歪理一樣,但我後來卻漸漸覺得,也許他說得沒錯,也許這真的全是我的錯,如果當時我能更勇敢一點,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對待那個女人,那麼巴蒂爾就不會因此動怒,也不會扯下我的衣服看見我已經開始發育的身體,他說我是和惡魔交換契約──並且犧牲母后的性命才生下的孩子,在我身上天生就具有魔鬼的力量,他是受到那股力量的誘惑才會那樣對我……在那……在那之後好些年,他一直對我做那些齷齪的事,甚至逼我學會一些……下流的事,只因為那能夠更取悅他,漸漸地……他連後宮中那些女人的房間都不再去了,他說只有我能讓他興奮,征服我遠比征服那些女人還要有樂趣……他常常說……我和我死去的母后很像,當他對我做那些事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是同時在和我……以及我的母后做那檔子事,他實在……太過禽獸不如了,我實在……實在沒有辦法……將他說過的那些話全都陳述出來……」
伊萊斯幾乎啜泣了起來,而由於這番話實在令羅溫太過震驚,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伊萊斯,所幸伊萊斯的精神狀況還算穩定,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敘述下去:
「當時,我以為我已經一腳踏在地獄之中,但直到兩年後,真正的悲慘才隨之到來,我這副不人不鬼的身體為我帶來了更大的不幸,在我十四歲那一年,我驚懼地發現,我竟然……懷孕了,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像我這樣的身體能夠懷孕,巴蒂爾當然也不知道,若神要對我降下懲罰,那麼他應該讓我一輩子絕子絕孫,好讓這受詛咒的命運到我這一代就徹底結束,但祂卻沒有這麼做,我害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別說巴蒂爾了,這件事我誰也不敢說,但這種事豈能瞞得住呢?巴蒂爾很快就發現我身體的異樣,而那時胎兒已經大得無法靠藥物打掉,最後我只好將孩子生下來,生產的時候我原以為我會就這麼失血死去──天知道我多麼想就此死去,但上天沒有聽見我的願望,神似乎打算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一會兒,孩子順利地出生,而我根本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出於亂倫之下所生的孩子未來該如何面對他的命運,我想懇求巴蒂爾將我的骨肉留下,但同時又因這孩子是悖德的產物而深感罪惡,然而巴蒂爾沒有給我太多時間思考這些,在孩子出生後,他立刻就差人將孩子裝在籃子裡,拿到國境邊緣的羅汶徹斯河扔掉,我甚至沒機會對我的孩子看上一眼,我就永遠失去他了。」
羅溫聽得目瞪口呆。「你是說……你甚至還生過孩子?這未免也太……」
「我知道這很難以置信,事實上連我自個兒也不敢相信,一切發生得太快,我根本沒有能力去思考太多,我知道我在這世上是個異類,但我從沒想過異類也能擁有自己的後代,那絕非神所賜與的,而是魔鬼對我開的一個玩笑。」他說到這兒時嘆了口氣。「在那之後,我原以為巴蒂爾的獸行會就此告一段落,誰知他根本不打算罷手,在我的身子恢復後不久,他又開始對我進行那些凌辱,但他自從得知我就像女人一樣能夠生育之後,就更沒將我當成他的兒子看待,不久後,他就把我關進地下密室,對外則宣稱我已因病死去,從此我成為了專屬於他的玩物,我想在他親手將他的孫子──也是兒子送入羅汶徹斯河的急流中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瘋了,他再也不在乎他的血脈是否能夠繼續流傳,也許在他心底某個角落,根本不認為我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妻子與魔鬼生下的孽種,上天從來就沒有意願賜予他子嗣,我的出生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是巴蒂爾意圖拂逆上天的報應,他病態地著迷於我的身體,甚至遣散了後宮中所有的妃嬪,到後來,他的思想就這麼因為淫慾而崩解,成了屈服於肉慾的奴隸,他來找我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而我則一次又一次地奪走他的精力,這是我唯一能向他報復的方式,只要他更加沉溺淫樂,我就能看著他變得越來越衰弱,在那個幽暗的地底,不存在任何道德與倫常,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獸行,那裏就是地獄,是魔鬼的窠巢,誰說人死後才會下地獄呢?羅溫,像你這樣的人,能夠想像地獄就存在於離我們這麼近的地方嗎?不,你永遠也無法想像,但我確切知道,地獄就在這裡,因為我從那裏歸來,我曾親眼見證過地獄。」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雙藍眼直勾勾地盯著羅溫,眼中跳著足以將人燒灼殆盡的光芒,羅溫起先試著迎視他,但最後仍忍不住別過眼去。
「伊萊斯,我……」
「我十四歲那年所懷上的孩子,並不是我最後一次遭受這種苦,」伊萊斯打斷他:「在那之後,我又懷孕了兩次,這一切簡直就像是為了嘲笑過去的巴蒂爾似地,在我還未出生前,他不斷地想要擁有孩子,但上天卻一直不讓他如願,如今他只是想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逞其獸慾,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對方懷上他並不想要的悖德之子,當然,那些孩子也和我第一個孩子一樣,全都給扔到羅汶徹斯河裡去了,現在你知道我的罪孽了吧?羅溫,打從我一出生,我的母后便因我而死,而在我少年時期,我又背負著讓……父王走上悖德之路的罪,而在我的孩子出生後,我甚至無法盡到保護他們的職責,這等於犯了弒子之罪,就算我死一萬次也不夠贖罪,現在你是不是開始後悔了呢?羅溫,你根本不該將我救出來,而是該在發現我的那一刻就斬下我的首級,你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活在這世上呢?在我的骨肉盡皆死去之後,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呢?」
羅溫站在那兒想反駁些什麼,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伊萊斯垂下眼來,細瘦的雙手撐在潔白的床面上。「我已經將我的一切全都告訴你了,羅溫,因為你不要我有所隱瞞,而事實上我也不打算隱瞞,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你所解救的人未必值得拯救,如果你現在立刻將我趕走,我也不會有一句怨言,我根本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也沒有資格留在你的宮殿裡。」
有那麼一刻,羅溫思考著是否該暫時離開這房間一會兒,因為此時滯凝的氣氛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他同時也意識到,一旦他在此時離開,那麼他便會永遠失去伊萊斯的信任,伊萊斯所遭受的不幸遠大於他的想像,如果他在此時背棄他而去,那麼伊萊斯很可能會立刻在這房裡自殺,而這是他絕不樂見的,於是他移動腳步,走到伊萊斯跟前,像個高貴的騎士那樣單膝跪在他的面前。
「伊萊斯,我明白我確實無法分擔你的痛苦,哪怕是萬分之一我可能都無法承受,但你畢竟撐過來了,今後不會再有任何人危害你,我不要你因為不幸的過去,就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得到美好的未來,這是不對的,我深信每個人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利,等我將來繼承王位,這就是我要對我的子民所做的,而現在我要在你身上實踐我未來將要去完成的這件事,伊萊斯,我永遠不會背棄你,尤其是在得知你的身世之後,我更不可能像對待一隻蟲子那樣將你驅趕出去、甚至殺死你,儘管你認為你是個罪人,但在我聽來,那全都是巴蒂爾的錯,不論是你母后的死、在你身上所遭遇的不幸、還是你可憐的孩子們,那全都是巴蒂爾一手造就的,你一點錯也沒有,伊萊斯,我要你打從心底相信這一點,會發生這些不幸根本就不是你的錯,難道在你出生的時候,你有能力去阻止你母后的死嗎?難道在巴蒂爾對你伸出毒手、將你的孩子害死的時候,你有能力反抗嗎?伊萊斯,你當時只是個孩子呀,你怎麼可能有辦法阻止這些事發生呢?我請求你絕不要將這些事攬在自己身上,一味認定那全是你的錯,因為那樣是不對的,我絕不允許我的朋友有這樣錯誤的想法,你只要想著那全是巴蒂爾的錯,而他如今已經遭受應得的報應就夠了。」
「但當我不再是個孩子之後,我仍然沒有反抗過他呀,」伊萊斯哽咽著說道:「我明知我有能力將他打倒,卻仍任他對我予取予求!難道你要說這樣也不算罪惡嗎?」
「那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學會過真正的反抗,伊萊斯,從你說的話我聽得出來,你是那種向來順從別人的人,即使我真要將你趕出去,你也會乖乖服從,因為巴蒂爾早已將你訓練成了這樣的人,但我要你明白,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隸,從現在起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理應享有跟我一樣的待遇,再也不要像那樣垂下頭去了,我不願看你這樣!」
「可是……羅溫……我根本沒有資格當你的……」
「不要再說什麼沒有資格了,我說你有資格就是有資格!」羅溫突然將雙掌按在伊萊斯的臉頰上,將他的臉轉向自己。「當我的朋友好嗎,伊萊斯?難道我都已經這麼說了,你還是要拒絕我嗎?」
伊萊斯遲疑地看著他一會兒,最後終於答道:「好,羅溫,我願意當你的朋友。」
聽到這回答,羅溫突然一躍而起,開心地像是隻雲雀。「太好了!伊萊斯!就是要這麼說才對嘛!」他一把摟過伊萊斯的肩膀,在他前額印上重重的一吻,將伊萊斯嚇了一大跳。
「羅溫……你──你這是做什麼?」伊萊斯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呃──抱歉,伊萊斯,我一時忘我就……」
這時見羅溫一臉尷尬,伊萊斯也不禁臉紅了起來。「下次……別再這樣了,或許對你來說,我就像是你的哥兒們,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我的身體和心有一半都是女人,你這麼做會嚇到我。」
羅溫抓了抓頭。「你的意思是,你有可能會對我動心嗎?」
「我什麼時候這麼說了?」伊萊斯不自覺抬高了音調,那聲音聽來幾乎像個女人。「難道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那些事嗎?你怎麼能對我開這種玩笑?」
「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呃……伊萊斯,你會原諒我吧?」
伊萊斯扯著自己的衣角,有些彆扭地望向一旁的地板。「……我能不原諒你嗎?」
羅溫這才鬆了口氣。「那太好了,我向你保證,我以後絕不會再對你開這種玩笑了,那──我先下樓了,要不要我給你帶點什麼上來?晚宴上可有很多好吃的。」
伊萊斯想了想。「有葡萄酒嗎?給我那個就可以了。」
「好,」羅溫笑了起來。「我這就去拿。」他說著便走了出去,踏進外頭昏暗的長廊。
羅溫關上門,也將溫暖的燈光隔絕在身後,在幽暗的走廊上輕輕嘆了口氣。
他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他不需要走到水缸旁確認,也知道自己的臉一定正在發紅,他向來不是那種很快便會臉紅的人,每當他遇到令自己尷尬的局面,他總是在過了一會兒後才會感覺到雙頰發燙。
他原先並沒有注意到,但自從剛剛的密談後,他才突然間意識到,伊萊斯長得有多麼像女人,每當他看見伊萊斯垂下頭時,總是有股衝動想將他額間的淺色長髮輕輕撥開,好看清楚他那雙彷彿具有魔力般的藍色雙眸,儘管伊萊斯現在還很憔悴,但羅溫看得出他原本長得確實很清秀,而且就像伊萊斯自己所說的,他的體態並不完全像個男人,他雖然瘦弱,但上臂和腿部都很豐腴,就像女人的曲線一般,他幾乎是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就突然得知了自己為何總有股衝動想要保護他。
但他不能忘懷伊萊斯的身世,除了他簡直無法想像一個人怎能承受那種不幸之外,還有著別的原因,他不能對伊萊斯動心,因為他不能對一個有過那種遭遇的人抱有非分之想,更何況,長年臥病的父王也不可能容許他和伊萊斯在一起。
他是王室唯一的繼承人,而父王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親眼見證他迎娶一位賢淑的妻子,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因為伊萊斯而亂了心神。
他和伊萊斯之間是不可能的,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他匆匆下樓,遠離伊萊斯的臥房,將自己隱蔽進喧鬧的晚宴之中。
To Be Continued......
【伊底帕斯之罪】〈Ⅰ〉
Tag: The Sin of Oedip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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