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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與荊棘叢】上篇


Ⅰ. 十六年前(關於她出生之後與遭到詛咒之前及稍後所發生的事)


  「對了,你收到邀請函了嗎?」那個助產士正要出去時突然這麼問道。

  她從那張記錄著藥草數量的清單中抬起眼。「什麼邀請函?」

  「你不知道嗎?」助產士露出驚訝的表情──也許太驚訝了。「下個月十四號,皇室那位剛出生的公主就滿月了,聽說他們要為她舉辦洗禮祈福,所有的高階女巫都會受邀參加,你完全沒聽說嗎?」

  她略蹙眉頭。「沒有,沒聽說,你是第一個告訴我這件事的人。」

  助產士稍微調整了一下背在肩上的那袋草藥。「噢,也是啦,我看你也不太跟同業往來,大概她們忘了告訴你吧。」

  她沒說話,只是瞥了助產士一眼。

  「再怎麼說,你也是繼承『森林女巫』名號的人,我想皇室再怎麼糊塗也不至於忘了邀請你吧,那我走了,下次金盞花開前我會再來跟你買草藥的。」助產士說完便背著草藥袋出去了,當她關上門時,門上的一排銅製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助產士走後,她繼續低頭埋首在藥草清單裡,直到確定助產士的腳步聲走遠,她才突然丟下紙和鵝毛筆,立刻開門衝了出去。

  門前的台階上空無一物,籬笆上也沒有掛著任何看來像是信件的東西,她焦急地在門前繞了一圈,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人送信來過才停止搜尋。

  會不會是被附近的哪個小鬼拿走了?不,不可能,住這一帶的小鬼根本不可能有膽子靠近我的屋子,也不可能會是剛剛的助產士,敢動我的東西她知道下場的……難道是被狗或烏鴉銜走了?不對,有動物靠近的話,我一定會知道,要是使魔們膽敢沒告訴我這件事……

  她抬起眼,腦中閃過一個她最不願想到的念頭。

  他們該不會沒邀請我吧?

  不,這更不可能。

  她抱著雙臂走回屋子,一邊思索著,她很清楚,皇室不可能不邀請她,畢竟她可不是村中那種三流算命仙或專事調製媚藥的神棍,再怎麼說,她都是掌管四大元素其中之一的高階女巫,雖然她才剛剛繼承這個位子不久,也還沒有進宮會見過皇室成員,但以能力和知名度來說,她當然有這個資格受到皇室邀請。

  她坐回寫字桌前,若有所思地撥弄著裙子上的皺折。

  要邀請所有的高階女巫肯定需要很多信差,也許他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派信差過來。她想。

  她提起筆,打算繼續整理藥草明細,但卻老覺得靜不下心來,始終無法專注在工作上,無奈之下,她只好將筆一扔,從桌前起身。

  既然要去參加皇室成員的洗禮祈福,那得找件像樣的禮服才行,她立刻走進房裡,打開那口巨大的衣箱,在裡頭搜索翻找,好不容易才在一堆粗布工作服和舊內衣褲中找到兩件還算得體的禮服,但令人無奈的是,其中一件已經被蟲蛀了,她沒有同樣材質的布料可以縫補,另一件雖然還算勉強能穿,但式樣實在過於老氣──老天!那都最少是一百二十年前的流行了!

  她氣惱地將這些衣服扔回衣箱,最後索性一不作二不休,直接將這些沒用的衣服拿到後院裡燒了乾淨,她壓根兒就不需要這些垃圾。

  她一面燒,一面思考著燒了它們之後該怎麼辦,她實在不想特地為了這種皇室聚會去買一套新禮服,一來是她很確定她八成也就只會穿上這麼一次,二來則是她不想表現得太看重這種聚會,要是被其他那些低階女巫知道她其實很在乎這件事,她可以想像她們會怎麼在背後嘲笑她。

  她是依格絲,森林女巫,掌管著森林中的一切,她過著幾乎不與任何人接觸的生活,如德魯伊僧侶般刻苦且禁欲,她從來不像其他女巫那樣忙著打扮自己,在村中和下城到處施展媚惑術或夜夜參加巫魔會,因為她打從心底瞧不起那些充滿肉欲、把男人當成獵物追逐的女巫,她認為身為女巫就是該認真追求知識,探究自然界的一切,既然有那種能讓自己長生不老的能力,為什麼要浪費在追求淫欲與享樂上呢?多花些時間讀點書不是很好嗎?她永遠也搞不懂那些樂於把自己弄得頭腦空空的女巫到底在想什麼。

  她將最後一堆餘燼澆熄,思索著是不是該到城裡去一趟,但城裡有太多認識她的女巫了,她一點也不想應付那些腦袋空空又三姑六婆的女人,如果她們知道向來樸素的她竟然特地到城裡去訂作禮服,這肯定又會變成一個她們茶餘飯後拿來說笑的話題。

  她知道自己和那些女巫比起來不夠妖艷,也不擅長打扮,長年居住在山林中的她由於經常出外採藥草,所以體型比一般女人結實精壯,加上她的個子又高,有些男人要和她攀談甚至還得抬頭看她,這些都是讓她自覺不夠具女人味的因素,也因此她索性隱居山林,像個男人般過活,反正在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她從不需要擔心其他人對她品頭論足。

  但再怎麼說……到皇宮那種地方總不能穿這身粗布衣服去吧。

  還有化妝,她不能頂著這張曬黑的臉到皇宮裡去給人笑話,至少也該買些胭脂水粉讓自己看起來得體一點。

  她實在不想到城裡去,但她偏又不去不行。

  她望著熄滅的火堆,嘆了口氣。

  算了,別想那麼多,反正洗禮祈福是下個月底的事,等邀請函送來再作打算也……

  她走到牆邊拿起掃帚,突然心生一計。

  雖然這個辦法有點費時,但她現在反正也靜不下心把時間拿去做其他事。

  她立刻走進屋內,將存放錢幣的袋子帶上,並披上外出用的斗蓬,騎上掃帚,飛向天際,消失在青空之中。



  對剛滿十二歲的他來說,窩在那個房間裡聽老師授課實在是件可怕的事,因為那真的很無聊,而在他的認知中,無聊與可怕無異。

  他瞞著所有人(好吧,不是所有人,至少他的僕役奧德瑞克知情),從家中偷溜了出去,他老早就聽說城裡最近正舉辦著五十年一度的精靈市集,一直想親眼瞧瞧所謂的精靈市集到底是什麼樣子,他聽說那裡有各種奇特的珍禽異獸,還有能實現願望的魔法物品,如果真有這種東西,他肯定要買一個來玩玩,並許願讓他再也不用上那些枯燥無聊的文學課和詩作練習。

  他一路來到下城(托一輛過路牛車的福),這裡離他家很遠,但他並不怎麼擔心,精靈市集從大清早便已展開,他好奇地看著那些有三個頭的鸚鵡、會說話的水晶人偶,和各種怪異的遊客──說他們怪異或許還算客氣,因為他們的長相千奇百怪,有些看來像是會用兩腳行走的狼或豹,也有人頭上長著像鹿一樣的角,甚至還有渾身濕淋淋像是剛從水中撈起來的海鮮,但卻像人一樣在街上到處走動,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人從身邊穿梭來去,覺得自己像是來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度。

  「喂!你想幹麼!」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轉過頭來,只見有個陌生的紅髮女人正抓住一個男人的手,那男人看來瘦瘦長長的,活像條蛇,他那條分岔的舌頭也很像。男孩心想。

  但最令他注意的,是那男人的手掌心中捏著的東西。

  「喂!那是我的錢袋!」男孩叫道。

  「真可恥!連小孩的錢也偷!」那女人說道,並將男人手中的錢袋搶下來。

  蛇樣的男人嘖了一聲,他一把甩開女人的手,滑溜溜地走掉了。

  「居然連這種傢伙也混得進來……」女人喃喃說道,並轉過身來,將錢袋交還給男孩,同時瞇眼打量了他一下。「你是人類小孩吧?」她問。

  男孩接過錢袋。「嗯。」

  「我就知道,只有人類才會笨得讓人摸走錢袋,」女人露出一副不耐的表情。「下次眼睛睜大點,看你的穿著應該是有錢人家,也許你是不擔心少了幾個錢袋,但可不能讓他們那種低級傢伙食髓知味,以為這兒是好下手的地方。」

  男孩點點頭,並看了看她身上的黑斗蓬和手中的掃帚,然後問道:「你是女巫?」

  「看就知道了吧,」女人說。「在這種地方,這種穿著,不是女巫還會是什麼?」

  「我以為女巫應該都很老。」

  她的那雙碧眼透出一種想笑又覺得不該笑的表情。「傻孩子,我當然很老了,只是外表看不出來罷了。」

  男孩點了點頭,裝出一副他其實知道這回事的樣子。「那,你是來買什麼的?」

  女巫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我……呃──」她將掃帚擱到身後。「這和你無關吧,小朋友。」

  「喔……我知道了,」男孩突然忍不住想捉弄這女巫一下。「你想買媚藥,對吧?」

  「才不是!我要那種東西做什麼?」女巫急忙辯駁。「我是來買布料的,聽說這裡有蜘蛛用露水和晨霧織成的上好布料,所以──」

  「露水和晨霧織成的布料?」男孩皺起眉頭。「那種東西能做什麼?」

  「能做的可多了,蜘蛛是全世界手藝最精巧的織布匠,用那樣的布料來作禮服再完美不過了!」

  禮服?男孩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女巫不是都忙著待在森林裡調製魔藥嗎?要禮服做什麼?

  「哎……真是的,我幹麼在這兒跟你扯這些呢!我得快點去找蜘蛛的攤位了!小朋友,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早點回家吧!」

  她說罷便轉身要離開,但男孩叫住了她:「等等,你剛剛幫了我,我得知道你的名字。」

  她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開口道:「我的巫名是依格絲。」

  「我叫崔斯坦,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找機會答謝你的。」

  她搖頭笑了笑,男孩知道這表示她並不打算把這承諾當真,她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人群中,沒了蹤跡。



  回家的路上,他看見奧德瑞克正坐在小徑旁的一塊石頭上,面色鐵青活像是已經拉了三天肚子。

  「奧德瑞克,你特地出來等我嗎?」崔斯坦笑了起來。

  「不然呢?」奧德瑞克喃喃說道,他雖是僕役,但他和崔斯坦的年紀相差並不遠。「天哪,你明知道要是你父親知道這件事,他會把我的皮給剝了!」奧德瑞克叫道。

  「別那麼悲觀嘛,奧弟,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只水晶盒,裡頭有一隻小小的金色鳥兒,並排的三隻眼睛像紅寶石般晶瑩,羽翼末端閃著七彩的色澤,正在裡頭蹦蹦跳跳。

  「別叫我奧弟,我年紀可是比你還──天哪,這什麼?」他驚嘆地望著那只水晶盒。

  「牠會唱歌,音色可美的哪,我知道你最喜歡小動物了,」崔斯坦露出狡黠的微笑,但奧德瑞克絲毫沒注意到。「我從精靈市集買到的,喜歡吧?」

  「精靈……等等,你說──你去了精靈市集?天哪!你沒被怎麼樣吧?胳臂還在吧?有沒有被烙了什麼魔鬼的印記?」

  「沒人對我怎麼樣,奧德瑞克,除了我的錢袋差點被劫走之外──不過有位好心的女巫替我把錢袋拿回來了,多虧有她,我才有錢買這玩意兒回來。」

  奧德瑞克抓住他的肩膀。「崔斯坦,你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你到底要不要這隻鳥?」

  「呃,既然是你特地送我的……」奧德瑞克眼中露出軟化的神色,他接過那只水晶盒。「那我就收下了,不過……這應該很貴吧?」

  「還好啦,差不多等於你一年的薪俸。」

  奧德瑞克不禁咋舌。「……我猜這表示至少未來一整年我都得服從你,而非你父親。」

  「你很聰明嘛,我就喜歡你這點。」

  奧德瑞克乾笑:「那還真是承蒙垂愛了,親愛的崔斯坦殿下。」

  「放心啦,父親那兒要是出了什麼婁子,我會保你到底的。」他拍了拍奧德瑞克瘦削的肩膀,但奧德瑞克只是嘆了口氣。

  「對了,這小東西吃什麼?」奧德瑞克低眼望著那水晶盒。

  「晨露,」崔斯坦答道。「以這點來說,倒是很省錢。」

  「那還真是多謝了。」奧德瑞克翻了翻白眼。

  「你打算叫牠什麼名字?」

  「唔……名字嘛……」奧德瑞克露出思索的神情。「我現在一時也想不到,有什麼好主意嗎?」

  「叫牠依格絲如何?」崔斯坦問。

  「依格斯?聽起來倒挺威風的。」

  「你喜歡這名字?」崔斯坦抬起那雙棕眼望他。

  「還不賴,」奧德瑞克點點頭。「你哪來的靈感?」

  「呃……沒什麼,就突然想到。」

  奧德瑞克那雙藍色的眼睛狐疑地看了他一下,但他似乎決定不加追問。「算了,咱們趕快回宮裡去吧,你父親這時候差不多也該從鄰國回來了,用跑的搞不好還趕得上。」

  崔斯坦點點頭,然後和奧德瑞克一道跑回宮中。



  整整三週,她都在忙著準備自己的禮服。

  儘管縫紉並非她的強項,但她還是盡力將成品作到最好,蜘蛛所織的布匹是非常珍貴美麗的絕品,她先用其他較次等的布料試作了兩件同款式的禮服,才敢用那匹從精靈市集買來的料子,她特地飛到遙遠的異國,並交換了兩隻上等使魔才得到這匹布,她可不希望搞砸。

  月圓之夜,她先在湖面上以舞姿繪出設計圖──她必須專心一致,不能被任何事引開注意,腦中只能想著她最希望的成品模樣,完成設計圖後,再召來夜風將布料攤開,以月光為織線,讓精靈們照著藍圖縫製,這是最困難的部份,因為她必須非常專注,才能讓所有精靈都接收到同樣的思緒,若有一個精靈不夠同步,那麼成品就會徹底搞砸。

  整個過程至少耗費七個小時,而且絕不能被任何人看見,因為女巫此時一絲不掛,她必須讓成品徹底記住她身體的形狀,這會是一件專屬於她的禮服,並擁有咒語,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穿上它。

  整個工作結束後,天邊也漸透魚肚白,她在湖邊穿上黑斗蓬,而精靈們將完成的禮服鎖進一口特製的玻璃衣箱裡,這衣箱將會受到咒語保護,存放在森林深處,只有在她需要的時候,精靈們才會將衣箱取出來。

  完成禮服後,她不禁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大題小作,不過就是場皇室的洗禮祈福,她何必那麼大費周章,搞得活像是在準備自己的新娘禮服似地,她對自己搖搖頭,她實在太久沒有參加過這種盛會了,以致於無法將自己的期盼之情壓下,雖然她並不擅長和其他女巫共處,但她仍然很期待公主滿月的那一天到來,她不僅好奇公主是否會如她想像中一樣可愛,也思量著屆時該選擇什麼樣的祝禱咒語,既然是女孩子,那麼其他女巫一定會祝福她擁有美麗的外表,她可不能和她們一樣,這得慎重思考才行,想了許久,她決定要祝福公主能夠擁有果斷堅強的性格,雖然身為公主的人未必需要這種東西,但日後若是她不幸遭遇到任何挫折,這絕對可以幫助她撐過去。

  一切準備都已就緒,但最重要的邀請函卻始終沒有出現。

  距離洗禮祈福會只剩下不到一週,她每天都期盼著會有信差出現在那條森林小徑上,然而信差從未出現,除了偶爾上門買草藥的幾個固定客人外,沒有任何人來敲她的屋門,日子很快地過去了,她一直等到最後一天深夜,才終於確定,不會有任何人送邀請函來了。

  也許他們只邀請了三賢等級的女巫吧,說不定是助產士弄錯了。她安慰自己。

  若不作這般猜想,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為何會沒被邀請,她的位階雖然遠不及三賢,但並不算低,而且她的名號有很多人知道,如果皇室要邀請高階女巫,沒理由會缺了她。

  一定有什麼理由,也許我弄錯了日期,也許信差出了什麼意外,也許……

  她心煩意亂,整夜無法闔眼,這樣瞎猜不是辦法,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破曉之時,她騎上掃帚,身上穿著那件由蜘蛛編織,以月光和夜色縫製而成的禮服,飛向王城。



  他有點不安。

  打從一早醒來開始,他就一直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他說不上來是什麼,但就是覺得有事會發生。

  而且是很不好的事。他想。

  聽說在很久以前,皇族中曾有人擁有巫師的血統,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繼承到了這份血統,但他知道,他的直覺向來都很準。

  他一直認為妻子決定不邀請森林女巫這件事有些不妥,但所有與皇室擁有密切往來的女巫都一致認為,邀請森林女巫絕不會是什麼好事,根據他對本國巫覡的認知,女巫們向來都有一張非常精確的情報網,如果她們這麼認為,那就絕不會有誤,她們擅長占卜、觀測天象,而且熟悉人群,也熟悉同業,在她們的描述裡,森林女巫是一個非常怪異且孤僻的女人,她幾乎不和任何同業打交道,也從未離開過她所居住的那片森林,她絕不會樂意參加這種世俗的聚會,如果貿然邀請,反而可能會招致禍端。

  女巫們對此言之鑿鑿,妻子也要他放寬心,他們是基於禮貌才決定不邀請森林女巫的,她一定能諒解這件事。

  施洗禮進行地很順利,洗禮結束後,襁褓中的小公主被安然放在一座精緻的搖籃裡,她的父母分坐在兩旁,而女巫們開始一一上前為公主祈福,祝福她能夠擁有美麗的臉龐、金色如瀑的長髮、甜美的聲音、善良的性格……等等。

  然後,她出現了。

  就在最後一個女巫祈完福時,大門突然被一陣狂風吹開,幾乎將門邊的幾個守衛吹倒在地,接著,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儘管他從未見過她,但直覺卻告訴他──他知道這女人是誰。

  他原先以為她會是一個老態龍鍾的巫婆,穿著全黑的斗蓬,手裡拄著拐杖,但事實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看來非常年輕,身形修長卻不顯單薄,一頭捲曲的紅髮如瀑般垂下,嫣紅的雙唇豐厚卻冷酷,一雙明亮的綠眼透著某種激昂的情緒,她穿著一件銀色的禮服,綴著黑色的紗質裙襬,像灑在黑夜裡的一抹月光。

  「你是什麼人?」開口的是他的妻子。「為何擅闖宮廷?」

  那紅髮女子冷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著:「我是依格絲,森林女巫。」

  這回答像一記喪鐘敲入他心底,會有事發生,而這就是了。

  「呃……森林女巫?可是,我們聽說……」妻子抬頭望了他一眼,神態慌亂。

  「為什麼沒有邀請我?」森林女巫說道。

  他閉口不語,知道就算辯解也無濟於事。

  妻子的聲音無力地響起:「我們聽說你不喜歡參加世俗的聚會──」

  「誰說的?」森林女巫緩緩地掃視著在場的所有人。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個身穿藍色禮服的女巫站了出來。「是我說的。」

  森林女巫望著她。「海瑟兒?」

  「沒錯。」她迎視著森林女巫的目光。「依格絲,我們都知道你不喜歡與人為伍,這種聚會對你來說有何意義?你何必特地出現把氣氛弄得那麼僵?」

  「你有什麼理由說我不喜歡與人為伍?」依格絲的眼神更冰冷了。

  「大家都知道,你從來沒離開過那座森林,你甚至從不參加巫魔會,那是身為女巫的人都該參與的,可是你那麼孤僻,沒人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像你這種那麼不合群的女巫,有什麼資格參與皇室的洗禮祈福?」

  「我有沒有資格不是由你決定的,你這連聖冕十三等都達不到的小娃兒居然敢這樣對我大放厥詞?」

  森林女巫高舉一手,指向海瑟兒的眉心,一瞬間,只見那件藍色禮服突然萎落,而原本穿在裡面的人變成了一隻醜陋的蟾蜍。

  眾人驚呼失措,而在全場一片譁然之際,森林女巫走向了放置嬰兒的搖籃。

  「不!你想做什麼!」王后立刻用身體護住女兒。

  「當然是為她祝福。」森林女巫說道。

  「別這麼做,我求你。」國王低聲悲嘆,但女巫僅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你的錯,」依格絲說。「我只是想懲罰聽信讒言的女人,只是很可惜她是你妻子,而她的女兒也剛好是你的女兒。」

  「不!」

  「我祝福無比崇高、美麗的公主陛下──」她高聲吟詠:「將會在她十六歲那年陷入永久的沉眠,她的美貌與智慧將葬送在無盡的黑暗裡,而萬千的荊棘將會長滿她的墓地,永遠無人能憑弔。」

  「不!」王后尖叫道。

  森林女巫露出一抹冷酷的微笑,往後退下,整座宮殿裡的人都懾服於她全身上下所散發出的怒意,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對付她,她高舉一手,喊出一道咒語,這時一隻通身黑亮的巨龍衝破了彩繪天窗,飛了進來,眾人尖叫躲避,然而巨龍對這一切彷彿視而不見,牠優雅地降落在森林女巫身旁,而她輕輕一躍便登上了牠的背脊,待她坐定,巨龍便拍動雙翅,從殘缺不全的窗口飛向天空,消失在雲的彼處。



  「我覺得你對那個公主下的魔咒太狠毒了。」龍說,聲音是低沉的男性嗓音。

  「她父母親竟敢讓我遭受這種侮辱,我這樣對她算客氣了,」依格絲說,她側坐在龍背上,身上的禮服裙襬正迎風飄揚。「更何況,我所有的咒語都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能輕易破除。」

  「嗯,我知道,『真愛之吻』對吧?」龍說。

  「答對了,只要有深愛她的人吻她,她就會醒來。」她聳聳肩。「這不難吧?」

  「你真的認為那不難嗎?」

  「對她來說,不會太難,」她遲疑了一會兒。「但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

  黑龍的口鼻間呼了口氣,像是在嘆息。「說真的,你到底獨身多久了?有三百年了吧?」

  「我才沒有那麼老呢!」她用力地搥了龍的額頭一下,龍頓時哀叫一聲。

  「會痛耶!拜託,要是我害你摔下去怎麼辦?」

  「不痛我何必打你,」依格絲回道。「反正摔死就算了,又沒有人喜歡過我,我身為森林女巫,是四元素掌管者之一,卻連人類都瞧不起我。」

  「你別說那種話啦,真不像你,你該不會要哭了吧?天哪,別像個小女孩為這種事賭氣好嗎?」

  「你懂什麼?」依格絲擦掉眼淚。「你從來沒當過女人──我這種無趣的女人,你只要飛到金蘋果林或水晶地穴那附近,就會有一大堆的母龍等著跟你交配,你也從來不用應付那些三姑六婆,沒有人會要求你『必須』合群,也沒有人會說你不像個正常女巫,我就是……就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跟別人相處,所以我才當女巫的,結果這種事到哪裡都一樣……他們還是會對你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煩死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也再也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了。」

  「可是,」龍說。「你還是會期待他們邀請你,你生氣是因為他們忘了你,不是因為你討厭他們。」

  「我不要再期待任何事了,」她搖搖頭。「每次期待都只會換來失望,根本就沒有人認為我很重要,從頭到尾我都像個傻瓜一樣。」

  「是啦,然後你就會像個地精一樣窩回你的森林裡去,直到下次再發生這種事,你又會跑來對我洩怒,你不能這樣一直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你得出去認識人,結交朋友,你越這樣躲起來,他們就越只會當你是個怪物。」

  「我也……我也想啊,你說的事我又不是沒有想過……」

  「那就去做啊,」龍的聲音開始有點不耐。「光只是想有什麼用?」

  「你以為那很簡單嗎?」依格絲叫道。「你那種漂亮話誰都會說,但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難!我寧願在那間小屋裡整理一千株藥草,也不敢去參加任何一次巫魔會,或是到城裡的酒吧裡去──那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

  「那就算了,反正你根本不想走出去,你是個膽小鬼。」

  「我本來就是。」依格絲低著眼。「你從來沒當過女巫,真好。」

  「如果你以為當龍比當女巫簡單,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龍哼了一聲。

  「那能有什麼難的?」

  「告訴你一件秘密好了,」龍說。「我從來不去金蘋果林,也不去水晶地穴。」

  「為什麼?」她眨了眨眼。「龍不是向來都聚集在那些地方嗎?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已經有王族契約了?你平常都待在哪國的皇宮裡對吧?」

  「才沒那回事,」龍懶洋洋地回道。「真令我失望,都認識那麼久了,原來你對我卻一點也不了解。」

  「我只知道你有時候喜歡變成人類到下城去,只是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龍輕嘆了口氣:「我不喜歡母龍,這樣說你總該懂了吧。」

  「咦?難道你都去找人類……可是那有違龍族的本性吧?你怎麼會──」

  「所以我才說,當龍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簡單,小姑娘。」

  依格絲還沒來得及回答,巨龍便俯衝進一道深崖,直往森林女巫所擁有的密林方向飛去。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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