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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與荊棘叢】中篇


Ⅱ. 十六年後(關於她陷入沉睡之後以及王子吻了她之前所發生的事)〈上〉


  瑟菲斯覺得最近真是無趣至極,好吧,也許不能算是「最近」,他的「最近」向來都是以年來計算的,所以換句話說,他其實已經有好幾年都處於這種百無聊賴的狀態,而且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排遣。

  儘管如此,他還是照樣到下城去閒晃,偶爾他會走得遠一點,跑到接近王城的地區,或是索性到鄰國去蹓達幾天,他喜歡下城的私釀酒,也喜歡王城附近漂亮的男男女女,偶爾他會找到機會和其中一、兩個到沒人的地方相好一番,但他從來沒打算和他們之中任何一個有太多瓜葛,因為那會很麻煩,他是個不能和一般居民有太多瓜葛的人,所以他總是隨興來去,他一直認為像這樣遊戲人間的過活方式很悠哉,也很愉快,但最近(好吧,是最近數年間)他越來越不能滿足於這樣的生活,一種無來由的渴求攫住了他,而他甚至不清楚那渴求要的是什麼。

  他有個相識已久的朋友或許能幫他,但他偏又不想讓朋友來替他擔心這種他應該要自己解決的事,於是他決定誰也不說。

  這天,他一如往常走進下城那間酒館,當他進門時,外頭的天空早已一片陰沉,而等到他啜飲著烈酒時,暴雨已打在泥濘的街頭。

  酒吧裡不斷有渾身淋成落湯雞的避雨客進來,當瑟菲斯喝光杯裡最後一滴酒並放下杯子時,他看見酒館主人又遞上了一杯,並暗暗朝他使了個眼色。

  他看了酒館主人一眼,又看了看那杯酒,最後禁不住誘惑地將它一飲而盡,並略顯怨懟地轉過身去,將幾個一看就是流浪漢的傢伙踢出門外,還朝他們吐了口唾沫。

  「呸!沒錢的傢伙別給我混進來,滾遠一點!」他說,並冷眼望著那幾個流浪漢連滾帶爬地邊罵邊離開。

  「真是粗暴。」

  一個幾乎像是低語的聲音從他的右後方傳來,他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蓄著亞麻色長髮的青年正站在門階旁,他的髮長及肩,用一條與髮色十分相襯的深褐色綁帶束起來,斜垂在一邊的肩膀上,瑟菲斯毫不客氣地打量著他,注意到他身上的穿著不像是這附近的下等人,他穿著一件質料看來相當不錯的罩衫,腰間的繫帶看來也是名貴的皮製品,但他流露出的氣質並不像是真正出身高貴的紈絝子弟,瑟菲斯猜想他大概只是哪個貴族家中的高階僕役。

  「那些傢伙會妨礙人家做生意,」他回道。「你懂個屁?」

  青年略微皺起眉頭,瑟菲斯不禁心想:他皺眉頭的樣子還真好看,一副教養良好的樣子。

  「你是在這裡工作的人?」青年問道。

  「我看起來像嗎?」他伸手撥開幾道垂在額前的黑色鬈髮。「我只是跟老闆很熟,出於義氣幫他作點事而已。」

  青年一臉不置可否。「我看見他多請了你一杯酒。」

  嘖,明知故問的傢伙。瑟菲斯暗自在心裡咕噥。「噢,既然你那麼有慈悲心,那你何不把剛才那些髒兮兮的傢伙都請回來,發給他們每人一枚金幣──或甚至乾脆給他們蓋棟房子?是啦,我是因為老闆請客才這麼做的,不是無償幫忙,但那又如何?難不成你要因為我踢了幾個流浪漢的屁股就把我押進王城大牢嗎?」

  「我只是認為你可以不用那麼粗魯,」青年說道,一雙藍眼定定地盯著他。「如果你不要他們待在這裡,可以直接跟他們說就行了。」

  瑟菲斯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小兄弟,你大概是外地人,可能平常過的也不錯,所以不瞭解這兒的規矩,像你這樣的斯文人,對他們好聲好氣地說話是沒有人會聽的,得踢他們幾腳或抽幾下鞭子才會讓他們知道該幹什麼,這兒是下城,下城的人就是這樣,跟你們王城的人是不同的。」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是王城來的?」青年瞇起眼來。

  「你看起來就像,因為你太乾淨了,小子。」瑟菲斯沒好氣地走回酒館裡,坐回他原先的位子上,繼續喝第三杯烈酒。

  他原以為青年會直接走開,但他卻直接走到他身旁坐了下來。

  「你幹麼?」瑟菲斯瞪著他。

  「你說我乾淨是什麼意思?」青年問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瑟菲斯感到有點不耐,但也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暫時想不出那感覺是什麼。「這兒每個人都一副剛從田裡或磨坊裡出來的樣子,只有你一副格格不入的德性,作粗活的人會像你這模樣嗎?更別說你講話還有副王城人的口音。」

  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青年看來有些苦惱。「我在這兒很突兀嗎?」青年問道。

  「難道你沒發現嗎?」瑟菲斯挖苦道。

  「可是,你也不是下城人吧,」青年抬起那雙澄澈的藍眼。「如果我很突兀,那你這身黑天鵝絨的衣服就不突兀嗎?我還正奇怪你為什麼敢在這種地方戴著那種腰飾呢,那是純金的對吧。」

  瑟菲斯盯著他好一會兒,最後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傢伙沒有看起來那麼無趣嘛。他想。



  崔斯坦躺在床上,瞪著滿佈霉斑的天花板,這地方實在不怎麼體面,床單也散發著一股羊騷味,他並不寄望自己睡得慣這種便宜旅舍,但反正他明天一早就要上路,也就不那麼計較了。

  畢竟他想像得到奧德瑞克對此會怎麼個抱怨法,他老早就說過絕不要到下城來,因為那不是體面人該來的地方,一路上他聽奧德瑞克發牢騷不下千百次了,既然這是他的決定,他可不想讓奧德瑞克有機會逮著他其實也對這落腳處不太滿意。

  奧德瑞克出去沒多久,窗外就下起傾盆大雨,他有點擔心奧德瑞克,現在距他出去時已經有段時間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避雨的地方。崔斯坦心想。

  吊在窗台上的那只小籠中發出清脆的鳴聲,他慵懶地抬起眼來,看見那隻金黃色的鳥兒在籠中跳上跳下,好不快活,跟那隻快樂的鳥兒比起來,他這會兒可真是悶極了,外頭下著大雨,哪兒也不能去,他甚至不曉得奧德瑞克何時才會回來,眼下他連找人閒聊兩句都沒著落。

  他從床上起身,站到窗旁,望著因為雨勢而變得迷濛的街道,街上沒有什麼行人,因為都去避雨了,只有一、兩個流浪漢在路上亂竄,他張望了老半天,也沒看見奧德瑞克出現在視線範圍內。

  他斜眼望向一旁的鳥籠。「如果你行的話,就把這雨喊到停吧,我可替不了你主子照顧你。」

  他說罷便躺回床上,在擾人的鳥鳴聲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直到傍晚,他才因為飢餓而醒過來,窗台的鳥兒已沒再鳴叫,而是將頭藏到翅膀下歇息,雨勢不知何時停了,外頭的天色也暗了下來,他望向房裡的另一張床,見床鋪仍和先前一樣平整,顯而易見,奧德瑞克並沒有回來。

  他微微皺起眉頭,奧德瑞克是個忠心的僕役,如果他要出去辦什麼事,絕不會稍作耽擱,先前是因為下了大雨,他暫時回不來也情有可原,但眼下雨已停歇,而且也該是晚餐時間了,為何奧德瑞克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他起身並再次走到窗邊,驚動了那隻淺眠的鳥兒,那三只長在牠臉上的鮮紅色眼睛直盯著他看,像是惱怒他驚醒了牠,但似乎又帶著幾分困惑。

  「看來你真把這雨喊停了,但你主子可還沒回來呀,」他對鳥兒說。「你想他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事?我該去找他嗎?」

  鳥兒歪頭看著他。

  「當然,我會帶著我的佩劍。」他露齒一笑,並將擱在床邊的一只長形布袋拿起,解開它的束口,取出一把長劍,鞘身雕工精細,嵌著一整排藍色的寶石,他將上頭銀色的繫帶解開,並懸在自己的腰間,將劍鞘貼身綁牢,然後他取下懸在窗台上的鳥籠,用黑布將籠身蓋好,收到床底下。

  「先乖乖待在這兒吧,」他說。「要是你被誰偷走了,我可賠不起。」

  隨後,他將門窗鎖上,快步走下樓去。



  當黑龍降落在森林女巫的住所前面時,她正在重新將衣物掛上曬衣架。

  「天都黑了,你還曬什麼衣服?」龍問,語氣有點懶洋洋。

  「夜風會幫我的忙,」她說。「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來啦?我記得上次見到你時都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依格絲,我有事想請教你。」

  依格絲從一件襯裙後頭探出身子,略顯驚訝地望著牠。「請教?真稀奇,你什麼時候會對我用『請教』這詞了?」

  「別挖苦我了,依格絲,我是認真的,」龍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一雙朱紅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她。「剛剛……我做了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而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做,你是女巫,是通曉自然萬物的人,我想大概只有你能告訴我原因,而且說實在的,我也只認識你這個女巫而已。」

  依格絲停下手邊的工作,一手叉著腰,此刻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且合身的白色長袍。「是什麼事你就說吧,不過我不保證我幫得上忙,畢竟你也知道,你和其他龍比起來……個性其實比較奇怪。」

  龍點點頭。「這我知道,但我過去一直以為這不會替我帶來什麼困擾,只是現在……唉,我越來越不敢肯定了,說不定我已經給我帶來殺身之禍了。」

  依格絲瞪大眼睛盯著牠。「你說什麼?殺身之禍?你到底做了多嚴重的事啊?你殺人了嗎?」

  「沒有,我沒有殺人,只是……」龍瞇起眼睛。「可能也差不多吧,有個人類看見了我,我讓那個人目睹了我本來的模樣。」

  「在城裡?」依格絲蹙眉。

  「在城裡。」龍答道。

  「……別告訴我你是故意的。」

  龍微微垂下頭來。「我是故意的沒錯。」

  依格絲一手撫額,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幹麼那樣做?」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話就不會來問你了,」龍的語氣有點不耐。「我自個兒也……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做,我突然想讓那個人類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就只是這樣而已。」

  「就只是這樣?拜託!你明明知道除了契約者以外,龍族是不能跟一般人類有太多接觸的,你又不是那些毛還沒長齊的年輕幼龍,這點規矩你會不懂?你該不會還因此在城裡大鬧一場吧?在那種人類密集居住的地方現出原形,不掀起大騷動才怪!」

  「我沒有讓其他人看見,」龍反駁道。「那地方很偏僻,而且那人看見我的模樣就嚇呆了,連叫也叫不出來,我怕他回神後會嚷嚷,就趕快離開了,我怎麼也想不透我為何會那麼做,就一路飛到你這兒來了,依格絲,你對龍有研究,你不可能會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吧?」牠說著縮起頸子,垂下頭來,一副困惑又自責的模樣。

  依格絲望著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怒氣也消逝了大半,她上前伸手撫了撫牠的額頭,像在安撫一隻特大號的寵物。「拜託,我怎麼會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如果我跟你是第一天認識,聽你剛剛的敘述,我大概只會以為你是想嚇嚇那傢伙,但我認識你太久了,你夠老了,不會去做那種小毛頭才會做的事,那應該是剛成年、剛進入繁殖期的龍才會……」說到一半,她突然打住話頭。

  「怎麼了?」龍問。

  依格絲後退一步,審慎地望著牠。「我問你,你確定自己不喜歡同類對吧?」

  「這還用說?幹麼突然問這個?」

  「再說,你也早就離剛進入繁殖期的年紀很久了……」依格絲沉吟道。

  「到底是怎麼樣?依格絲,你想到什麼了嗎?」龍問。

  依格絲抬眼望牠。「這只是我的猜測……如果你覺得不是那樣,就當我是亂說吧,我問你,你最近是不是老覺得焦躁難安,心情也很起伏不定?」

  龍陰沉地看著她,前爪在地上輕輕刮起一小堆土。「是有一點,不過你怎麼會知道?」

  依格絲清了清喉嚨。「我聽說,有一些離群索居的龍,會在成年很久之後陷入這種焦躁的狀態,有些龍會因此越來越兇暴,最後變成食人龍,那些在傳說中因殘暴而聞名的龍都是這樣,因為牠們長期沒有與同類生活、孕育後代,也沒有找到馴服牠們的契約者,所以才會變成那樣,在剛開始的時候,在這種龍身上會出現的第一個徵兆,就是會做出平常絕不會去做的事,理性會慢慢離牠們而去,最後,在牠們的體內就只剩下無窮盡的飢渴,若是沒有及時阻止的話,那份飢渴就不會有終止的一天。」

  「……你是說,這麼可怕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龍咋了咋舌。

  「你完全符合這些症狀啊,你討厭同類,又喜歡偽裝成人類到下城去,你以為你自己是人,但你又不是,龍不能長期這個樣子,就算你不想跟同類來往,像正常的龍那樣過日子,也該去找個人類和你訂契約,否則再這樣下去……我不是想嚇你,我只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我也不想,」龍喃喃說道。「但我沒有辦法和那些龍在一起,你明明知道的。」

  「那就──想個辦法讓哪個王公貴族收留你,總會有什麼辦法吧?王族最喜歡你們這些有翅膀的坐騎了,如果你──」

  「我不要讓那些人類爬到我身上,把我當馬騎,我不能做那種事。」龍粗聲說道。

  「可是……」依格絲望著牠,眼中似乎透著水色。「我不要你變成食人龍啊。」

  「我不會變成食人龍,我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謝謝你,依格絲,我該走了。」牠說,並揮動翅膀,張起大風,依格絲幾乎無法站穩,但也正因如此,她無法走近牠。

  「等等……你別走!一定有辦法的!我可以──只要我們好好想想……」依格絲在狂風中喊道,那聲音聽起來無比脆弱,龍不禁在心底苦笑。

  你連自己都幫不了了,還想幫我嗎?真是個傻女人。

  牠振翅飛起,往夜空中飛去,而依格絲仍在地面上呼喊著牠的名字。



  當崔斯坦發現他時,他正一動也不動地躺在一堆草上,看起來像死了似地。

  「奧德瑞克?奧德瑞克!」他上前搖他,過了一會兒,奧德瑞克才幽幽醒來。

  「……崔斯坦?」他喃喃說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話該由我說才對吧,」崔斯坦說。「你怎麼會躺在這兒?我在旅舍裡等了好久你都沒回來,我知道你討厭那間旅舍的床鋪,但難不成睡在一間破磨坊裡會比較舒適嗎?」

  奧德瑞克搓著臉頰,好一會兒才說:「崔斯坦,我想我是撞鬼了。」

  「吭?」崔斯坦還沒反應過來,手臂便被一把抓住。

  「咱們快離開這地方吧,」奧德瑞克說道,聲音中透著破碎。「從一開始根本就不該來這國家的,這裡已經無人統治了……而且……而且這裡的人都好可怕,不但粗魯,而且又野蠻,算我求你好嗎?別再執著於去那座城堡了,這裡跟我們的國家根本不一樣,要是你再走下去,說不定會死的!」

  崔斯坦神色肅然地看著他。「奧德瑞克,從啟程前我就說過了,如果你不願意,大可以自己回去,但我還是會去找她,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即使是你也一樣。」

  「這裡根本就被下了詛咒呀!崔斯坦!」奧德瑞克叫道,看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你為什麼就非要對她那麼執著呢?你甚至根本沒見過她!既然你父親要你結婚才能繼承王位,你大可以在咱們國家裡隨你高興挑個女人呀,何必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來,就為了一個受詛咒的女人!」

  「說話放尊重點,奧德瑞克,她是公主,是淑女,你不能那樣說她。」

  奧德瑞克放開手,並頹然垂下肩膀。「天哪……我真不喜歡這樣……打從一開始你說要來這地方的時候我就隱約猜到了,我只是……我以為你身為王子,應該至少會有點自覺,可是我沒想到……你居然為了反抗你父親不惜做到這種程度。」

  「這不是為了反抗,奧弟,」崔斯坦從草堆上站起身來。「如果我見到她,我會迎娶她的。」

  「但你並不認識她,你能愛一個你從未謀面的人嗎?」奧德瑞克吸著鼻子。「我認識你太久了,崔斯坦,你根本不是那種人,你來這裡是為了把你自己的生命葬送掉,大家都知道她沉睡的地方長滿了荊棘叢,像迷宮一樣在外圍繞了一層又一層,你可以走進去,但永遠不可能出得來,天哪,我早該想到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

  「別再說了,」崔斯坦打斷他。「我沒有你想得那麼消極,此行也不是無謀之舉,我是經過考量才這麼做的,而且我是唯一的王位繼承人,我會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會亂來,我知道你很害怕,因為你從未離開過家那麼遠,但你就算對自己沒有信心,也該對我有信心點,我是你的主子,也是你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拋下你不管,也不會拉你一同陪葬,今晚我本可以不管你的死活,照原訂計劃明天一早就啟程離開,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最擔心的是你的安危,所以我才會出來找你,結果你卻對我說這些喪氣話,早知道我乾脆就把你扔在這兒算了。」

  他轉過身去,卻沒有走開。

  奧德瑞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抱歉,崔斯坦,我承認我實在太害怕了,這裡真的鬧鬼,我親眼看見的……算了,你不會信的。」他嘆了口氣,並站起身來,拍掉身上的乾草。「好啦,謝謝你來找我,我很高興你沒決定把我扔在這兒。」

  「這道歉也太沒誠意了。」崔斯坦頭也沒回地說。

  「那,難道要我跪下來,親吻你的腳嗎?」

  崔斯坦輕舒了口氣。「那倒是可以免了,我就暫時原諒你吧,」他轉過頭來,神情已柔和許多。「只是你得答應我,接下來的路程你不准再這樣質疑我,也不准說那些沒出息的喪氣話,你別忘了我是為了什麼才決定將你帶出宮中的,如果我把你一個人扔在皇宮裡,你恐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奧德瑞克微微低著頭。「你又知道了?說不定你不在我還樂得輕鬆。」

  「我就是知道,」崔斯坦盯著他,懷疑眼前的這個侍從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處境。「皇宮裡比外頭的世界還險惡一千倍,你現在還能這樣耍嘴皮子,是因為有我在保護你,那些蠢貨知道你是我身邊的人,所以不敢對你怎麼樣,要是沒了我,你連屁也不是。」

  「是、是,崔斯坦殿下。」

  崔斯坦對於這種漫不經心的回應有些惱火,但他決定今晚別再對奧德瑞克發脾氣,畢竟他還得留些心力準備明天一早的啟程。「那咱們現在可以回旅舍歇息了嗎?我可是連晚餐都還沒吃就出來找你。」

  奧德瑞克搖頭晃腦,一頭亞麻色的長髮搖曳著。「遵命,殿下。」他說。



  依格絲派出了所有使魔去尋找黑龍的行蹤。

  她原本擔心黑龍要是離開了國境,那麼要找到牠就會等同於大海撈針,畢竟牠擅長化作人形,也很懂得藏匿自己的行跡,然而令依格絲意外的是,牠並沒有這麼做。

  當她找到牠時,牠正棲息在一座人造的城池裡,而那正是她十六年前曾來過的王城。

  如今的王城早已荒廢多時,荊棘叢爬滿了城牆內外,在城堡外圍形成一座可觀的屏障,但那並非自然生長下的結果,就算用刀劍去砍除,荊棘也會立刻重新蔓生出來。

  只因那並非普通的荊棘叢,它是在咒術下產生的,除非咒語被破除,否則除了施咒者本人之外,絕對沒有人能消滅它。

  依格絲騎在掃帚上,銀色薄長袍外罩著她平日慣穿的黑色斗蓬,使魔在前方指引著她,她像一個王者那樣降臨在多刺且危險的荊棘叢,而所有的荊棘都在她經過的瞬間自動垂下頭去,讓開一條清空的道路,使她得以穿越荊棘而不受任何傷害。

  當她看見黑龍時,不由得感到一股心疼。

  牠孤零零地蜷在護城河道裡,河道早已乾涸,裡頭長滿了荊棘,儘管龍身上的鱗片厚得足以抵擋荊棘刺,但一頭原該翱翔天際、自由自在的龍竟然窩在這種狹窄、陰暗的地方,以完全無法避寒擋風的荊棘為床,這實在令人不忍卒睹。

  她在河道前降落,將使魔收進腰間的皮囊。「你不該來這裡。」她對巨龍說道。

  龍微微抬起眼。「那是我要說的話。」

  依格絲注視著牠,看見牠那素來乾淨、黑亮的身軀此時竟然變得黯淡無光。「你再留在這裡會生病的,」她說,「走,我們回去。」

  「能去哪裡?我根本沒有可以棲息的地方。」

  「總會有辦法的,我可以叫使魔們替你找個洞穴,或是──」

  「別管我了,管好你自己吧。」龍說。

  依格絲瞪大眼睛盯著牠。「管好我自己?我又怎麼了?我好得很啊。」

  「去找個……誰都好,找個朋友,男人女人都無所謂,去過你自己的生活,你不該跟我這種流浪龍混在一起,說真的,我們的生活方式對彼此一點好處也沒有。」

  依格絲從河道邊緣跳下來,密生的荊棘叢登時一分為二,沒有一根刺碰得著她,她赤裸的雙足輕輕踏在地面上,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再這樣胡說我真的就要生氣了,」依格絲直視著牠。「我的朋友就是你啊,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呢?」

  陰暗的河道中,龍輕聲低笑。

  「……你在笑什麼?」

  「只是覺得很諷刺,」龍說,「十六年前,我對你說過一樣的話,但你依然故我,一個人在那座森林裡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一直到現在;而十六年後,你也叫我去做一樣的事,那天從你家離開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你當時說的話其實就跟我十六年前勸你的那番話沒什麼兩樣,只是我以前根本沒想過,原來同樣的話也可以用在我身上,我一直以為我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依格絲一手叉著腰。「當然不同啊,你是龍,我可是女巫。」

  「我說的並不是種族上的不同,難道你沒聽懂嗎?」

  「懂,我當然懂,也知道你的意思,」依格絲不耐地叫道。「可是你不該這麼想,你的個性跟我完全不一樣,你可以去下城到處跑,去認識那些人類、和他們攀談,可是我就根本做不來,我寧願一個人獨處,也不想去那些我不熟悉的地方,和那些陌生人交談,因為我不像你那麼厲害,我真的一點都不想看到你這樣子,平常那個囂張的你到哪裡去了?現在你只不過是有一點點不舒服而已,又還沒確定你真的會變成食人龍,就這樣窩起來自怨自艾,這一點都不像你!」

  「我只是不想再這麼做了,過去的我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我認為像那樣偽裝成人類很好玩,但如今這再也不有趣了,這一切再也……算了,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看到人類,也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不要,」依格絲上前一步。「我絕對不走。」

  突然間,黑龍抖動起身上的鱗片,低吼著站起身來。「我叫你走,你就走,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依格絲不為所動,依舊傲然挺立。「如果你能傷得了森林女巫,就來啊。」

  黑龍瞪視了她好一會兒,最後展開雙翼,立起前足。「說真的,我並不想傷你,但這是你自找的──」

  女巫直視著龍,綠眼中的瞳仁在一瞬間變成貓眼般直細,並閃著異樣的光芒。

  唰沙……

  一陣風送來遠處的訊息,打斷了這一觸即發的氣氛,龍與女巫立刻轉移了注意力,同時抬眼望向同一方向。

  「在東邊方向?」女巫說。

  「不,稍微偏北一點,是從大荒林那裡來的人。」龍說。

  「……有馬蹄聲,不只一匹馬,聽起來不像載著很多行李,是兩個人。」女巫接口。

  「兩個人沒錯,還帶著一隻寵物,我嗅到鳥類的氣味,而且不是本地種。」

  一人一龍這時對望一眼。

  「要去看看嗎?」女巫問。

  「八成只是聽到詛咒傳聞的小毛頭,這幾天已經來過好幾個了,我去嚇嚇他們就好。」龍說,並振翅從河道中一飛而起,將數株荊棘甩落在地。

  「奸詐的傢伙!你想逃走嗎!」女巫大叫,並立刻騎上掃帚,一邊避開如雨點般落下的荊棘,一邊跟著飛了出去。



  崔斯坦居住的國家並沒有龍,但他在書上看過龍的圖片,大概知道那種生物長什麼樣子。

  不過,當一頭真正的巨龍降臨在他面前時,那股親眼見識的震懾感根本不是書裡的圖片能比擬的。

  那是一頭非常美麗的黑龍,儘管崔斯坦在此之前並沒有見過別的真龍,但當他第一眼看見牠時,就知道牠非常完美,儘管牠身上的鱗片不知怎地顯得有點黯淡,但生長排列的方式簡直像織畫一般整齊,乳白色的柔軟部份從長頸上一路延伸到尾部,胸腹間隱隱透著粉紅,牠高舉的吻部顯示這是一頭未受馴化的野龍,一雙深紅的眼睛如火般明亮,利牙蒼白森然,而從牠額上發達的尖角可以輕易看出牠的性別,崔斯坦原以為公龍都會長得特別粗獷恐怖,但這一頭的面部曲線卻很柔和,儘管身形巨大,但就比例來說,牠的身體其實偏細長,陽光透過牠背上半透明的黑翼照射下來,牠就這麼昂然佇立在翠綠的森林裡,有那麼一刻,崔斯坦幾乎以為眼前的景象是一幅畫。

  「崔斯坦!危險啊!」一聲尖叫自身後傳來,將崔斯坦從出神狀態中喚醒,他回過頭來,只見奧德瑞克嚇得臉都白了。

  巨龍低吼一聲,雙翅猛力拍動,崔斯坦連忙將劍從鞘中抽出,一面拉著韁繩以控制馬匹。

  但龍沒有朝他襲來,反而飛上半空,崔斯坦只來得及看見牠張開大口,隨後一個直覺性的反應逼使他將韁繩一拉,令馬兒往一旁奔去。

  轟然一聲,一道火柱燒向他剛剛所在的地方,將那裡的草地燒成一片焦黑,崔斯坦頓時一驚,心想要是他沒閃開,現在可就變成燒烤人乾了,他抬起頭來,看見一縷火光仍在黑龍喉中搖曳。

  「天哪!牠會噴火!死定了!我們死定了!」奧德瑞克的尖叫聲仍在持續,這下用不著去確認他的安危了。崔斯坦想。

  「退下!奧德瑞克!」他頭也不回地下令道,並看見黑龍再次降落在地,發出懾人的吼聲,牠伸出前爪往前一撥,險些將崔斯坦的馬掃倒,他及時閃開,並高舉著劍朝牠砍去,但沒有成功,牠像一條蛇般機靈地縮了回去,崔斯坦只得反手一抽,將劍轉回身側。

  牠很聰明……牠完全知道我想做什麼。崔斯坦想。

  這時,黑龍再次振翅飛起,他原以為牠會再朝他吐一次火,但牠卻沒這麼做,反而掉轉往後飛去,他見狀立刻高叫一聲,雙腿朝馬腹一擊,令馬兒往前狂奔。

  他必須打敗這頭龍,某種無來由的渴望屈使著他,意外地,他並不感到害怕,反而更想對抗牠,他知道,他必須消滅這頭惡龍,營救沉睡在高塔中的公主。

  但在他心底深處卻同時有個小小的聲音,告訴他,他不應該殺死這頭龍。

  他舔舔乾澀的嘴唇,感覺到手心冒著汗,幾乎抓不住韁繩。

  他很清楚,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根本忘了公主的事。

  要是可以得到那頭龍的話……

  他甩甩頭,將這念頭拋開。

  這太瘋狂了,他根本不可能馴服牠,他曾在書上讀過,野龍能被馴服的機率少之又少,歷史上的例子用一隻手就數得完。

  像這種會攻擊人類的野龍只能一死。

  他策馬奔馳,但越往前,蔓生的荊棘叢就越密集,他一面砍除荊棘一面前進,幾乎要追丟那頭龍,但不一會兒又看見牠的身影在不遠處飛行。

  牠大可以趁這時燒死我,可是……牠為什麼不這麼做?

  崔斯坦很確定牠絕對看得見他,但牠只是在上空盤旋,並沒有攻擊的意思。

  「崔斯坦!」一聲叫喚從身後傳來,他聽見噠噠的馬蹄聲,不用回頭看也知道那是奧德瑞克。

  「我不是叫你退下嗎?別跟來!」崔斯坦斷然說道。

  「你再走下去會在荊棘叢裡窒息而死的!」奧德瑞克說,並取出腰間的匕首劃斷一株荊棘,只見那株荊棘的斷口很快又復生接合在一起。「你看,這不是普通的荊棘,是施了咒的荊棘,你怎麼砍都砍不斷的。」

  崔斯坦只得放鬆韁繩,讓馬兒脫離眼前的荊棘叢。「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難道要扔下公主一個人嗎?都已經到這裡來了,我說什麼都不能放棄。」

  奧德瑞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低頭嘆了口氣。「算了,我來想辦法。」他從棕色的馬背上躍下,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圓形的圖騰,然後站起身來,走近崔斯坦的坐騎,抬頭說道。「手借我一下。」

  崔斯坦將手伸向他,奧德瑞克見狀立刻將他的手拉過來,用匕首在他掌心劃出一小道血痕。

  「啊!你幹什麼──」

  奧德瑞克拉著他的手,將血滴落在地面的圖騰上,並低聲唸了句短咒。

  「這樣就可以了,」奧德瑞克說,「它們會以為這東西是你,趁現在趕快過去,它們暫時不會來纏你,不過我不保證能騙它們太久。」

  崔斯坦看著他。「那你呢?它們不會對你怎麼樣嗎?」

  「我會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奧德瑞克躍上馬背,微笑說道:「放心啦,那是我最擅長的事。」

  「謝啦,奧德瑞克。」崔斯坦說道,然後抽劍揮向荊棘,往前方晦暗的道路奔去。

  而正當奧德瑞克拉起韁繩,想掉頭離開時,卻發現一道荊棘不知何時已纏上他的靴子,他奮力想將那荊棘甩開,但卻徒勞無功,反而有更多荊棘朝他爬來。

  這時,他突然看見自己手上有一道細小的血跡,那是剛才向崔斯坦取血時沾到的。

  「糟了,」他喃喃說道。「我就說嘛,真不該到這鬼地方來的。」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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