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他就經常作同一個夢。
在夢裡,他總是身處在一個很美的地方,那裡有一大片青翠的原野,原野上開滿花朵,陽光和煦溫暖,蟲鳥和鳴,遠處有著茂盛的森林,還聽得見小溪潺潺聲,每次當他來到這裡,他總想走到原野另一頭的森林,看看那裡有什麼,在他小時候,他相信在那裡肯定住著天使,對他而言,原野的另一頭總給他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他說不上為什麼,但他就是覺得,只要能進入那片透著金黃色陽光的森林,他就能到達一個很接近天堂的地方。
在他兒時的夢境中,那片原野對他來說簡直廣大得沒有止境,他總是無法走完它,往往在他走到一半,深感精疲力竭的時候,夢就醒了,而每當他睜開眼睛,總是會看見自己身處在一片冷冽的黑暗中,他兒時的房間就像一間牢獄,無情地將他禁錮在這個世界裡,在這裡他永遠是個只能聽從父親命令的那個小孩,不容許有自己的一丁點兒想法,他一直很害怕內在的那個自己會被父親發現,所以他永遠對父親唯命是從,他試著做到最好,但他的才能平庸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可恥,他在大學裡幾乎沒什麼朋友,只有一些古怪的傢伙來跟他打交道,那些人的名聲向來很差,出身也比他低,他知道他不該和這類人來往,因為等到他畢業後就會忙著擺脫他們,但他實在很寂寞,也很渴望友誼,所以他並沒能阻止自己投入那個他不該踏進的朋友圈。
在那裡他學到了一些壞事,那是永遠也不能讓父親知道的。
那個奇特的夢境曾中斷過一陣子,他最常夢見那片原野的時候,是在他七歲以前,此後夢境就不是那麼常出現了,往往隔個三、五年才會再夢見一次,而他也不是每一次都會想走到原野的另一頭,隨著年歲漸長,他總覺得那片原野變得越來越小,在兒時他怎麼走也走不到的森林,如今卻不再遙遠,但他對於原野另一頭的世界也越來越卻步,小時候他深信著那片森林是天使居住之地,但長大後,他卻開始恐懼著那片森林,也許一走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念頭讓他對原野另一端不再憧憬,反而懷抱著畏懼。
他很害怕一旦他回不來,就再也見不到妹妹了。
自小,他和妹妹的感情就很要好,但他也注意到,妹妹的性格比他還要更內向害羞,也更不擅於與人來往,也因此,他認為自己身為兄長,有必要保護妹妹不被任何人傷害,他試著訓練自己的膽量,讓自己盡可能外向健談一些,即使是硬裝出來的也無所謂,只要能讓妹妹在與其他人接觸時更自在一點,他願意作任何事來改變自己。
但後來妹妹卻病了。
她病得很重,連全城最好的醫生也無能為力,這簡直令他傷心欲絕,當時,父母皆已辭世,而他素來又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他一直以來都與妹妹相依為命,一旦失去了生命中這麼一個重要的人,他知道自己肯定無法獨自在這世上活下去。
在她陷入昏迷的那幾日,他像個遊魂似地在家中恍惚走動,最後他走進父親生前的書房,找到一本奇特的古書,賭著死馬當活馬醫,他試著照上頭所述的儀式召喚了古神,如今他已不甚記得所有的細節,也不確定他當時是否真的召喚出了那書上記述的神祇,他只知道在那之後不久,他的妹妹就醒了過來,病體也逐漸痊癒。
但他妹妹在大病痊癒後,卻變得終年恍惚,精神狀況極為耗弱,為了讓妹妹好好休養,他買下了一棟位處鄉間的宅邸,帶著妹妹一起搬到那兒,但新家卻是一個有些古怪的地方,他經常在夜裡聽見陌生的腳步聲,而屋內的一些擺設也似乎會在無人注意的時候被某人動過,這些奇怪的現象讓他不由得心裡發毛,因為在買下這棟宅邸前,他就已經知道前任屋主在此死於非命的事,但他原先並不以為意,他只想儘快和妹妹搬離那個從小就讓他喘不過氣的住所──到一個安靜遠離人群的地方定居,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如今既然能夠實現,那麼前任屋主的事又算得了什麼?
但他很快便後悔了。
搬到新家後,妹妹的情況沒有改善,反而被屋內層出不窮的怪現象折磨得更加惡化,他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挽救,最後,他開始求助於各種超自然的方式,並重金聘請靈媒來舉行降靈會與占卜,但神靈從未現身解決問題,情況也仍然未見起色。
他的夢境就是在那之後變得頻繁的。
有時候,他會懷疑起自己的妹妹是不是早就已經不在了,因為在她病癒之後,她簡直就是變了一個人,彷彿只有肉體活著,而靈魂早已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這念頭讓他對夢中那座森林的渴望更加強烈。
但每當他又夢見那個情景,想要走向那座森林的時候,他總是走到中途就放棄了,他知道自己不能丟下妹妹不管,即使她已不再是原來的她,但她仍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若他一走了之,那麼誰來照顧她呢?每次只要這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就忍不住卻步,從夢中醒來。
他害怕著那個夢,因為他感覺得到,在那個夢裡有著他一直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一旦他深陷進去,他就再也不屬於這一邊了。
夢中的一切是那麼溫暖又美好,而現實卻總是冰冷而灰暗,但即使他再怎麼不願意,他還是得活在現實的這一邊,在這裡他有許多事都不能輕易撇下,而且在這裡,至少他還有朋友。
雖然寥寥無幾,但因為經常接觸超自然事物與神秘學的緣故,他也因此結識了幾個還算固定的友人,其中之一是位醫生,後來成為了他的妹婿,另一個則是他以前的學弟,這個學弟的性格始終讓他很難猜透,因為這人很外向健談,在學校裡也很受歡迎,完全不像是會跟他這種陰沉的人打交道的類型,這樣的人怎麼會對神秘學有興趣至今對他來說還是一個謎,這個學弟後來進了警場工作,和他的來往也漸少了,對他來說,他認為這是好事,因為他不想把這樣的一個年輕人帶壞,尤其是在他意識到這個學弟曾經很有可能染上他過去那些惡習時,他更是不願讓這個年輕人和自己有太深的交往。
除了這兩人和他的交情算是頗有淵源之外,其他大都是些泛泛之交,但其中有個朋友倒是讓他特別印象深刻,在他終於找出家中怪事的原因──且決定不再舉行或參加任何降靈會之後,不久,那位友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他與那位友人是在一場降靈會上認識的,那是個寒冷的雨夜,他與一群並不太熟識的人前去參加一位靈媒所舉行的降靈會,當天和他一道前往的友人在會中痛哭──他已經不太記得那天這位友人到底是為何而哭,也許是因為靈媒召喚到其亡妻的靈魂,說了些什麼所致,當時他試著安撫這位其實和他並不甚熟識的友人,但成效不彰,正當他束手無策之際,有個黑髮男人及時出手協助,替他安撫了這位朋友,至今他仍不知那男人是對他朋友施了什麼魔法,只知道那男人僅用三言兩語,就讓友人的情緒平復下來了,他當時心想這男人也許是個心理醫生,但他事後反正也沒去求證。
那場降靈會讓他心情很糟,除了友人情緒失控之外,也沒問到什麼他想知道的事,一想到他回程上還得拖個哭哭啼啼的大男人,他就不由得一陣惡寒。
對他而言,那個黑髮男人的出現是那夜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在友人情緒平復後,他便向那黑髮男人道謝,並禮貌性地自我介紹,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那男人十分親切和善,他僅與對方攀談了幾句,就發覺自己對這人相當有好感,他自認向來就不是個能與人立刻熟稔的人,但那晚他所結識的新朋友卻完全與以往不同。
黑髮男子的名字是尼古拉斯‧奧茲曼,他的膚色頗為黝黑,但長相看不出是否有異國血統,他有一雙淡得幾乎接近銀色的藍眼,偏薄的嘴唇緊閉時看起來顯得有些嚴肅無情,但低沉極富情感的聲音倒是彌補了這一點。
當夜稍晚,雨便停了,月光從夜色中透出,他站在門檻上,和新結識的這位朋友天南地北地聊著,他很少那麼健談,但這位新朋友身上似乎有股魔力,能引導他不斷說下去,而且總是誠懇地在旁傾聽。
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這個名叫奧茲曼的人迷住了,儘管他對這人所知甚少,但他卻忍不住想向他分享自己的一切,事後儘管他對自己初識對方就這麼掏心挖肺有些羞窘,然而他並不後悔,因為他知道奧茲曼並不以此為忤,從那雙真誠的藍眼中他知道奧茲曼是真的想認識他,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真心喜歡他這個人。
這讓他有一點受寵若驚,尤其是奧茲曼在隔天就立刻登門拜訪這件事,更是讓他由衷驚訝。
很快地,他與奧茲曼的交往日益密切,這份友誼一直持續到他妹妹出嫁之後,在他獨居的那段期間,奧茲曼幾乎是唯一與他往來的人,對他來說,奧茲曼一直是個神秘的人,他從不知奧茲曼所居何處,也不知他是做什麼的,但只要他需要陪伴時,奧茲曼就會神奇地出現,簡直就像是有心靈感應似地,他偶爾會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向奧茲曼提起這想法,但奧茲曼聽了總是笑了笑,對此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有時候,他會深信奧茲曼並不屬於這一邊的世界,因為奧茲曼的行蹤實在太過飄忽,他曾去問過參加那次降靈會的人,想知道他們之中是否有人認識奧茲曼這個人,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奧茲曼的來歷,當時每個人都以為奧茲曼是其他人的親友,甚至有人以為奧茲曼是跟他一道來的,他就這麼神秘地憑空出現,卻沒有人懷疑他為何會在那裡。
他不確定是否該向奧茲曼當面刺探他的來歷,因為他太怕失去這個朋友,他擔心一旦問了,奧茲曼就會從此在他眼前消失,就像那些古老的神話故事一樣。
如果奧茲曼真是上天可憐他而派來陪伴他的使者,那他又何必多問什麼將對方趕走呢?──儘管他一直這麼想,但時而浮上的疑問與好奇又總是搔著他的心,他想知道關於奧茲曼的一切,卻又深覺不妥。
直到他在夢境裡見到了奧茲曼。
那次一如以往,他再次在夢裡來到那片綠意盎然的原野,但與平常不同的是,奧茲曼也在那裡,他斜倚在一棵樹的陰影下閉目休憩,看起來似乎已經在那兒待了一段時間。
「奧茲曼?」他上前輕喚他的名字。
奧茲曼懶洋洋地睜開雙眼,看見他的時候似乎有些困惑。「班納萊?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才是我要問的吧?」他不禁苦笑。「真奇怪,我從沒在這裡夢見過其他人,你會出現在這兒還真不尋常。」
奧茲曼從草地上爬起身來,拍了拍他黑色大衣上的草枝和塵土。「這麼說,我是第一個出現在你夢裡的人了?」
班納萊看著他,覺得他和平常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但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何會這麼想,在他夢裡的奧茲曼有種更不真實的感覺,他甚至不太確定在那件大衣袖口陰影下的部份是不是人類的手。
奧茲曼有點奇怪地看著他。「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
班納萊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猛盯著對方瞧,連忙別過眼去。「……呃,沒有──沒什麼,我只是……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好像和平常有點不太一樣。」
「是嗎?」奧茲曼笑了起來,那模樣看來又像是平常的他了。「不過……真可惜,我還以為我是第一個發現這裡的人,原來你已經比我先來一步了。」他伸了伸懶腰,像隻黑貓。「這兒很不錯,真羨慕你能夢見這麼舒適的地方,我以前去過的地方一向很少那麼乾淨,通常都會有些食屍鬼什麼的──」
「等等……你說食屍鬼?就是那種住在墓穴裡……專吃屍體的怪物嗎?」
「沒錯,你從沒在這兒遇過牠們嗎?」奧茲曼問。
班納萊搖搖頭。
「那你最好小心牠們,」奧茲曼笑道。「牠們的地底巢穴能通往任何夢境,你有沒有作過一種夢?在夢裡你會困在一個怎麼逃都逃不掉的地方,而後頭一直有東西在追著你?」
班納萊想了一下。「我不太記得了,但應該有吧。」
「那就是了,那些在後頭追著的東西就是食屍鬼,牠們總是棲息在惡夢裡,並以捉弄人類為樂,但──切記,千萬不要讓牠們在夢裡抓到你,否則你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聽到他這麼說,班納萊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並小心地望了望四周。
奧茲曼見他這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你用不著擔心,只要我在這兒,牠們就絕不敢盯上你,像食屍鬼那種低等生物可不是我的對手。」
「是嗎?」班納萊盯著他。「你怎麼能那麼肯定?」
「因為我在這裡的名字不叫尼古拉斯‧奧茲曼,我有另一個名字,而牠們懼怕那個名字的主人。」
班納萊看著他一會兒,不知怎地,他突然明白了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尼古拉……不,奈亞──」班納萊說到一半便住了口,過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道:「那個名字沒有正確的唸法,對吧?」
奧茲曼點點頭。「的確是沒有,自古以來,人們就用各種不同的名字稱呼我,但我真正的名字是無法用這個星球上的語言正確傳述的,而曾經親耳聽過那個名字的人,現在都早已發狂死去了。」
班納萊頓時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以為你是為了友誼而來的。」
奧茲曼輕輕搖頭,那雙薄唇泛起了微笑。「我不懂什麼友誼,以前有人告訴過我,我缺少『寂寞』這種情感,那個人給了我現在這個身體,但這個身體對我來說仍然有不足的部份,我需要那本書來賦予我真正的形體,我花了不少時間尋找那本書的主人,但持有那本書的人現在不是死了就是瘋了,你是唯一一個在接觸過那本書的力量後還能安然活著的人,我需要你為我開啟那本書,為我取得我原有的力量,我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只要你為我這麼做。」
班納萊微微後退。「……不,我辦不到。」
「為什麼?班納萊,我們是朋友啊。」
班納萊緊閉雙眼,低著頭。「不──我不能這麼做,你是……很邪惡的東西是──惡魔,我不能幫你,否則……」
「否則你就會上不了天堂,是嗎?」奧茲曼冷笑道。「你以為真有那種地方嗎?就算有,那兒的大門也不會為你而開啟──你已經使用過那本書,見過我們的其中之一了,你的靈魂從那一刻開始就屬於我們了,你以為你還能逃到哪裡去嗎?」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
「黃衣之主──哈斯特,你見過他,並且以你妹妹的靈魂作為獻祭,是你打開了那道門,讓他得以降生在這個星球上,這個責任你想賴也賴不掉。」
他伸出手,緊緊抓住班納萊的胳臂,一雙藍眼淡得像是泛著冷光,班納萊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過去為何會認為那是屬於人類的眼睛。
「我只是……我……」他顫抖著說道。「我只是想救夏綠蒂……我不希望她死──」
「人都難免一死,」奧茲曼冷冷說道。「既然你企圖違逆這星球上的自然法則,那麼下場就是如此,你妹妹早就是個沒有靈魂的空殼了,從你使用那本書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們的僕人,只要我想,我大可以現在就拿走你的靈魂,除了聽我的話之外,你沒有別的選擇。」
班納萊看著他。「可是……我妹妹現在的狀況已經改善了啊!她當然有靈魂──我不准你那麼說她!」
「傻子,現在待在那裡頭的是別人的靈魂,和你妹妹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你身為她的哥哥,竟然連這點都沒察覺?」
「胡說──這怎麼可能!她是我的妹妹!一直都是!我才不會相信你的鬼話!」他用力掙脫奧茲的手,往原野另一頭走去。
「噯──等等!別過去!」奧茲曼叫住他。「難道你不打算再回到現實世界了嗎!」
班納萊停住腳步。「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裡太深了,再過去你就回不來了,」奧茲曼走向他,輕輕拉住他的手臂。「聽我的話,回來這邊。」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只是──你只不過想利用我而已,你想要的是《死靈之書》,你是因為這樣才來接近我的。」班納萊低頭瞪著腳邊的花朵,它正被他的皮鞋踩著,看來奄奄一息。
奧茲曼望著他,眉頭略蹙。「但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不是嗎?」
「我現在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就跟這場夢一樣。」
忽然,青翠的原野在一瞬間變得灰敗枯萎,天空也染上了灰黑的色調,陽光消失無蹤,蟲鳥鳴聲也靜止下來,遠處的森林變得模糊不清,周遭的土地也一點點崩落下來,整個世界被籠罩在一個純黑色的空間裡,所有東西都被吸了進去,僅剩下班納萊和奧茲曼腳下還殘存著一小塊陸地。
「班納萊──快住手!別毀掉這一切!」奧茲曼驚叫道。「你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在夢裡死去的話,現實中的你也會──」
班納萊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遠處傳來某種從墓穴深處爬上來的聲音,以及不懷好意的死者笑聲。
奧茲曼緊抓住班納萊的手,叫道:「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總可以了吧!只要你別毀掉這夢境──」
班納萊這才緩緩抬起頭,望著他的臉。「答應我什麼?」
有那麼一刻,所有的崩落都靜止了,奧茲曼盯著眼前的這個人類,僅是不安地舔了舔乾澀的嘴唇。
開什麼玩笑……在「造夢者」的夢中死去的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好不容易才得到這個身體,怎麼能在這裡……
他考慮著該如何開口。
「我答應你,你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奧茲曼說。「不論你要我為你做什麼都行,我只是希望你幫我這個忙,把《死靈之書》給我──我這點要求並不算過份吧?」
班納萊露出苦笑。「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你也給不了我那樣東西。」
「你要權力?財富?還是地位?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能拿來給你。」
班納萊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隨後抬起臉來,將奧茲曼往自己更拉近一些,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低語。
奧茲曼困惑地看著他。「班納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班納萊點點頭,看來有點侷促。
「你沒有那種能耐的,你只是個人類,要是你看見我原本的模樣,你只會發狂致死,更別說是……」
「所以你不願意為我這麼做了?」班納萊問道。
「不是不願意,只是我看不出這對你而言有什麼好處。」
「難道非得是有好處的事,你才會去做嗎?」
奧茲曼揚起臉來。「那當然。」
班納萊輕輕搖了搖頭,像是個拿孩子沒輒的父母。「你認為你有一天能夠理解嗎──理解我這種人的心情?」
奧茲曼看了他一眼。「我會試著去理解,但我不會成為那樣,我天生就無法變成那樣,你懂嗎?」
「大概懂吧,你說過,你缺乏『寂寞』這種情感。」
「因為我不是人類,我不會有你們那種軟弱的情感,過去不會,以後也不會有。」
班納萊看著他。「你真可憐,你在這世上活了那麼久,卻從來沒有擁有過真正想留住的東西。」
奧茲曼直視著他的雙目。「不,可憐的是你,你空有滿腔情感,卻無法寄予給任何人,你想愛人,卻沒有人能愛。」
班納萊開口向他說了些什麼,但他沒有聽見。
周遭又恢復成原有的翠綠原野,雲端透出金黃色的陽光,班納萊從他身邊走開,往森林的反方向走去。
「你上哪兒?」奧茲曼在他身後問道。
「你想要那本書的話,儘管去拿,反正那也不是我的東西。」
奧茲曼追上他。「那本書在哪兒?」
「在我的書房裡,一直都在那兒。」班納萊的口氣有些不耐。「別再跟來了,我要從這場該死的夢中醒來,忘掉這一切。」
「等等,我有東西要給你。」奧茲曼抓住他的胳臂,從大衣口袋裡不知拿出了什麼。
「什麼?」班納萊轉過頭來,看見他手中握著一個盒子,外圍是深藍色絨布材質,邊緣鑲著黃銅色金屬,看起來有點像是女人的珠寶盒。
「正確地說,我希望你替我保管這東西一陣子,等時機到了,我就會回來拿它。」
奧茲曼將盒蓋打開,裡頭躺著一枚色澤柔美的寶石,在陽光照射下閃著金黃色的光芒,但某些角度看起來又似乎透著鮮紅的血色,班納萊看著那枚寶石,覺得那之中似乎有某種東西在動,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奧茲曼卻立刻將盒蓋闔上。
「別注視它太久,否則你的心智會被它吸進去的。」奧茲曼說。
「這是什麼?它不是普通的寶石吧?」班納萊抬眼問他。
「當然不是,它是『月光石』,是不屬於這星球上的東西。」
「月光石!」班納萊很是驚訝。「可是──它不是……就是那個讓梅維爾家受到詛咒的──」
「梅維爾只是不小心注視了它太久,他家的其他人也一樣,」奧茲曼打斷他。「只要別試圖看清楚那裡頭是什麼,就不會有事,我知道你不像梅維爾──或其他擁有過它的人一樣那麼笨,你真正接觸過超乎這個世界的力量,你懂這些事,等我取得《死靈之書》後,我會有一段時間無法待在你身邊,也暫時沒辦法留著這枚寶石,我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替我保管它一陣子,而我唯一想得到的最佳人選只有你,班納萊,你願意為我做這件事吧?」
「可是……若它真擁有詛咒人的力量──」
「它沒有任何詛咒人的力量,就像我說的,過去那些擁有它的人只是不小心注視它太久,因此被它奪去了心智,但我相信你沒有那麼愚笨,你只要將它好好鎖在保險櫃裡,別去想它,也別去碰它,就不會有事,你不是也收藏了很多這樣的古物嗎?難道你會經常將它們拿出來賞玩,以致於讓它們遭受氧化的危機嗎?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要怎麼保管這種東西,所以我才會將它託付給你。」
班納萊看了看那盒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奧茲曼。「你過去將這東西交給多少人過?」
奧茲曼瞇眼看著他一會兒,最後嘆道:「我發誓不超過五個人。」
班納萊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然後接過那只盒子。「我就姑且相信你吧,但你必須答應我,你一定要將它拿回去,我可不想留著這東西太久。」
「我答應你。」奧茲曼苦笑道。「好啦,咱們現在可以去拿那本書了嗎?」
「跟我來。」班納萊悶悶不樂地答道。
他們一路往回走,走到班納萊從不記得自己來過的地方,但夢中的他對這裡的一切都瞭若指掌,他很清楚這是為什麼,因為這裡是他的夢,他將裝有月光石的盒子收進自己的外套口袋,領著奧茲曼走到一處巨大的老樹前,樹身比一個成人的雙臂能環住的範圍還寬,樹幹接近地面的部份開了一道看來相當突兀的拱門,從門外可以看見樹身內部延伸而上的階梯,班納萊領著身後的奧茲曼拾階而上,走了許久之後,班納萊往上推開一道門,但很快地,他便發現那並不是門,而是一口大木箱的箱蓋,而木箱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書房,奇怪的是,他對此並不特別感到驚訝,因為這一切都只是夢。他想。
他扶著箱蓋,拉著奧茲曼的手,好讓他從箱子裡爬出來,奧茲曼站定後,望了望四周,下了個結論:「這是你的書房。」
班納萊沒回答這句像廢話一樣的直述句,而是轉身往那一排又一排的古老書櫃上搜尋,最後他搬來一座擱在牆角的梯子,在角落的書櫃頂端搜尋了一會兒,才終於找到了他想找的那本書。
「我找到了,《死靈之書》。」他朝底下替他扶住梯子的奧茲曼說道。
奧茲曼立刻露出笑容。「給我吧。」
班納萊從梯子上爬下來,將那本陳舊的古書遞給他。「這樣就可以了吧?」
奧茲曼沒立刻接過那本書,反而惡作劇地看了他一眼。「這樣真的好嗎?你不是說你不願替惡魔作事?」
「如果放棄上天堂的機會,卻能得到我一直想要的東西,那麼這很值得。」
陰暗的書房內,奧茲曼輕輕笑了起來。「你果然是個聰明人。」
他接過那本書,皮製封面輕滑過班納萊的掌心,有那麼一刻,班納萊彷彿聽見遙遠某處有誰在尖叫。
奧茲曼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尋找著他自己的名字。「有件事我沒告訴過你。」他頭也不抬地說。
「什麼?」
那雙淡得如同月色的眼睛從書頁中抬起。「為了召喚出我完整的身體,我還需要一樣祭品。」
班納萊盯著他,覺得那雙眼睛似乎有些不懷好意。「這什麼意思?」
奧茲曼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腕。「班納萊,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吧?」
「什……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已經一腳踏進這個世界了,我的朋友,你早就走不掉了。」那張陰暗的臉上浮出一道笑容,露出森然的白牙。
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班納萊只來得及看見一大團黏滑的黑色物體從眼前升起,伴隨著某種滴落的聲音,在那微光之中,似乎有上百隻眼睛瞪視著他,而他知道,那全都是奧茲曼的眼睛──那如月光一般淡的藍色眼眸,他永遠也不會認錯。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二十二章‧夢境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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