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推了推那副度數已明顯不符的舊眼鏡,在已開始飄雪的街頭疾步行走著。
他已不太確定那家店舖的確切位址,但他倒還記得是在哪條街上,那是在他還沒被減薪前曾和妻子相偕經過的地方,那條街上到處都是賣昂貴禮品的店家,當時妻子體貼地催促他儘早回家,但他當然沒忘記,妻子對那裡的東西自然是相當喜歡的。
他不斷以貧弱的視力掃視每一個街名與商家名,而當他匆匆走進一個路口時,卻正好迎面狠狠撞上一個路人,差些撞掉了他的眼鏡。
「小心點,先生。」對方說道,聲音中似乎驚訝多於慍怒。
「呃──抱歉,不好意思!」吉姆趕緊把眼鏡戴好,這才勉強看清楚站在他的面前的是一位身形瘦高,穿著黑大衣的男子。
男子皺著眉頭看了他一下,但他沒有留意,反而低著頭匆匆忙忙地走掉了。
「噯,先生!」男子突然轉頭叫他,但吉姆將外套衣領立了起來,縮著脖子抵擋寒氣,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男子彎下腰,在人行道上拾起一個皮夾,在手中翻來翻去審視了一會兒,最後將它滑進大衣口袋中,並走到一旁咖啡廳的雨棚下,靜靜佇立著。
他取出懷錶,判定約莫在十五分鐘內,剛剛那位先生就會返回尋找他失落的皮夾。
他推開店門,選定了一個可以清楚看見外面的視角坐下,然後點了杯咖啡,悠哉地等著。
十分鐘後,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神色焦慮地出現在外頭,正四下尋找著他的皮夾,他見狀便從座位上起身,走了出去。
「先生,」他從後方叫住他,並從口袋中取出皮夾。「你在找這個嗎?」
吉姆見到他幾乎都快哭出來了。「啊……先生,你怎麼會──」
「你的皮夾剛剛撞掉了,」黑衣男子說道,「我心想你大概會回頭來尋,所以就在附近等著。」
「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吉姆連聲稱謝。
黑衣男子微微將下顎一揚。「你不先檢查看看裡頭嗎?我可能已經把幾張鈔票抽走了也說不定?」
一聽這話,吉姆立刻手忙腳亂地打開皮夾檢視,但不一會兒又立刻想起這麼做對恩人極為失禮。「……抱歉,你是位高貴的紳士,我不該這麼做。」
黑衣男子露出了一個不甚明顯的微笑。「錢的事要緊,無所謂什麼紳不紳士的,既然是要給尊夫人買禮物用的,你該先確定有沒有短少才是。」
吉姆頓時愣住了。「……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要……」
「你的皮夾裡有位女士的照片,加上你左手又戴著婚戒,得知你已婚不是什麼大問題;看你一副神色匆匆的樣子,想必是有什麼急事要辦,但今天可是聖誕節,誰會在這種日子像隻無頭蒼蠅般在街上亂闖哪?可見你或許是正忙著張羅給某人的禮物,既然你的皮夾中只有一位女士的照片,那麼我想你們或許還沒有兒女,這樣看來就只可能是買給尊夫人的了,從你老是緊鎖眉頭瞇著眼東張西望的樣子,我看出你的眼鏡度數並不符合,加上這種天氣你居然不戴手套,外套上又有縫補過的痕跡,足見你們夫婦倆的生活並不富裕,但這皮夾子裡的份量又頗為厚實,這筆錢買些精巧的小東西是夠用了,但還不足以對你的經濟狀況作什麼長足的改善,由這點我得知你皮夾裡的錢不是靠工作或打零工得來的,我想,你身上應該正好揣著張當票吧。」
聽完這番話,吉姆頓時目瞪口呆。
「你……先生!你太過份了!你怎麼能這樣窺探別人的隱私!」吉姆憤然叫道。
「抱歉,這是我的壞習慣,或許可稱是職業病吧,」男子歉然說道,但姿態並沒放下太多。「若冒犯了你,我在此道歉,但──有件事我想我必須告誡你。」
「夠了,你說得夠多了!」吉姆的臉因窘迫而發紅。「我很感謝你拾金不昧,但不管你是誰,是做什麼的,我都沒必要聽這些!」
「即使這筆錢會白白損失也無所謂嗎?」男子說道。
「你太沒有禮貌了!我是要替妻子買禮物,你怎能這麼說!」
男子搖搖頭。「不,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是,你所要去買的禮物,到頭來可能會派不上用場。」
吉姆不解地望著他。「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由衷地建議你,去將那只懷錶──若我說錯了請包涵──贖回來吧,你特地當掉它而換取來的禮物不會派上用場的──若你妻子真的愛你的話。」
吉姆瞪著眼前這個瘦削的陌生男子,不禁困惑地眨了眨眼。
◆
當岱拉跑遍城裡的鐘錶行,好不容易找著那條精緻的白金錶鏈時,卻很不幸地,店裡有個客人先她一步相中了同一條錶鏈。
「沒有其他這個款式的錶鏈了嗎?」岱拉向店員問道。
「類似的還有一條,不過是銅製的,您要看看嗎?」
「銅製的嗎……這……」
岱拉苦惱著,她滿心希望能買到那條白金錶鏈,好襯托丈夫的那只傳家金錶,她已經不只一次注意到丈夫在取出懷錶看時間時,總是很快又因為那條老舊且極不相襯的皮製錶帶而匆匆將錶收起來,既然丈夫擁有這麼一只漂亮的懷錶,那當然不該因一條粗劣的錶帶而羞於將它拿出來見人。
但她現在賣了頭髮好不容易湊足了錢,想為丈夫買條錶鏈當聖誕禮物時,那條錶鏈卻被別人買走了,這實在叫人很不甘心。
「不好意思,請問這位女士有什麼問題嗎?」
身旁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岱拉眨著幾乎要掉淚的眼睛轉頭望去,只見一名英俊的蓄鬍男子正站在她身旁。
店員看來有些不耐,但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是這樣的,這位女士想要一條白金錶鏈,但我們店裡已經沒有貨了。」
「這麼說,我剛剛買的是最後一條了?」蓄鬍男子似乎有點驚訝。
「是這樣沒錯,先生。」
「真傷腦筋,看來我給這位美麗的女士造成困擾了,請原諒我,小姐。」蓄鬍男子望向岱拉,臉上帶著迷人的笑容。
「是夫人。」岱拉糾正他。
「噢,抱歉,原諒我的失禮,夫人,若你不介意的話,我就把這錶鏈讓給你吧?」
「咦……?」岱拉睜大眼睛。
「不好意思,」男子朝店員說道:「那條錶鏈我不買了,讓這位夫人得到它吧,我相信她要贈送的對象會非常高興的,我可不願讓一位可愛的女士喪失在聖誕節得到這份喜悅的機會哪。」
店員低聲咕噥:「看來包裹上的名字得重寫了。」
「哎,差點給忘了,」蓄鬍男子轉頭望向岱拉。「夫人,你贈送禮物的對象叫什麼名字?」
岱拉愣愣地望著他。「呃……詹姆士,他叫詹姆士。」
男子笑了起來。「這麼巧,他和我同名哪,那麼──」他又轉向店員:「請你寫上『給詹姆士』,謝謝。」
岱拉眨了眨眼,視線仍盯在蓄鬍男子臉上。「先生,你也叫詹姆士?」
「正確地說,那只是暱稱,」男子聳了聳肩。「我前任妻子常這樣叫我,你的詹姆士也是暱稱嗎?」
「不,詹姆士是他的本名,我平常都叫他吉姆……呃,他是我先生。」
蓄鬍男子笑了笑。「這樣啊,我想也是,祝聖誕快樂,夫人。」
「聖誕快樂,詹姆士……先生。」
蓄鬍男子愉快地走出了鐘錶行,在飄著片片細雪的街道上,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正提著籃子走了過來。
「先生……請問您要買火柴嗎?」小女孩朝男子問道。
「好啊,給我五盒吧。」
小女孩有些吃驚地盯著他。「……五盒嗎?」
「當你家住著兩個老煙槍,你就不會覺得那很多了,」男子笑道。「孩子,這麼冷的天,你可別告訴我你沒別的地方能去啊,光穿這樣可是會凍死的。」
「……等我把火柴賣完,我就可以回家了。」小女孩說。
「是嗎?那祝你順利把火柴賣完,聖誕快樂,孩子。」
「聖誕快樂,先生。」
男子哼著歌離去後,小女孩繼續提著籃子在街上兜售火柴,但卻再也沒有人來買了,她蹲在街角,朝凍得發紅的雙手呼氣。
她知道,要是沒能把火柴全部賣完,她回去肯定會被父親毒打一頓的。
一隻長毛大狗經過她身邊,她起先嚇了一跳,但狗兒似乎並不打算咬她,只是好奇地望著她,她看見牠的背上覆著一層細雪,看來似乎也和她一樣已在街上遊蕩了一段時間。
她伸出手,試圖撫摸狗兒,而狗兒也像是了解她的意思般走上前去,用溫熱的舌頭舔舐她的手指和臉頰。
「帕卓西!」一個男孩的聲音響起,女孩抬起頭來,只見一個和她同樣衣著單薄的男孩跑了過來,而狗兒也聽見了這聲叫喚,立刻轉身往男孩的方向奔去,男孩張開雙臂抱著狗兒,而狗兒也親暱地挨著他。
「帕卓西,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擔心死你了……」男孩柔聲說道。
女孩站起身來,愣愣地看著男孩與狗兒。
「啊……是你找到帕卓西的嗎?」男孩這才發現到女孩的存在,連忙領著狗兒走上前去。「謝謝你,要是帕卓西不見了,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不是我找到牠的,是牠自己來找我的。」女孩伸手摸了摸狗兒的前額。「牠是你的狗嗎?」
「嗯,他叫帕卓西,自從我爺爺過世之後,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男孩愛憐地用手背刷過狗兒的背脊。
「那你的爸爸媽媽呢?」女孩問道。
「我沒有爸爸媽媽,他們很久以前就不在了,我爺爺是唯一對我好的人,只是他現在也不在了……」他說著便垂下頭去。
「真的嗎……聽起來你跟我好像,雖然我爸爸還在,可是他都會打我,只有我奶奶對我好,可是她前年就過世了。」
男孩露出苦笑:「真的有點像哪,沒想到來到城裡會遇到跟我一樣的人……對了,你那個籃子裡是什麼?」
「是火柴,你要買嗎?」
男孩搖搖頭。「我沒有錢,本來如果我能夠得獎,我就有錢了,可是我卻落選了,看來我太高估自己了吧。」
「得獎?得什麼獎?」
「繪畫比賽的首獎啊,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我還是想辦法去找份打工或什麼的……也許像你一樣賣賣火柴吧。」
「火柴很難賣喔,我今天在街上走了好久,也才只有一位好心的先生跟我買而已,我得全部賣完才能回家。」
「這樣嗎?聽起來好像真的很難哪……那,我幫你一起賣吧?」
「咦?可以嗎?」女孩有些驚訝。
「嗯,帕卓西也可以幫忙,他很聰明的,以前我爺爺還在的時候,他都會幫忙拉牛奶車呢!」
「哇,真的嗎?好厲害喔。」
「那我們走吧,」男孩執住女孩的手,而女孩這才發現他的手也同樣冰冷。「雪越下越大了,繼續窩在這裡我們都會凍死的,趕快把火柴賣完吧。」
「嗯。」女孩點了點頭。
◆
黑衣男子回到了家中,他親切且和藹的房東太太已替他將大衣和帽子掛妥,此時他獨自一人坐在位於二樓的房間裡,叼著一支石南根煙斗,窩在他最喜歡的那張扶手椅中,在壁爐前暖腳。
當他的室友歸來時,他甚至沒費神抬頭看他一眼。
「你今天晚了,」他對著壁爐挖苦道:「難不成在聖誕節你還出診到這時間?」
他的室友是個長得極為俊俏的蓄鬍男子,但除了在美麗的女性面前,他很少會特地賣弄他外表上的優勢。「拜託,別挖苦我了,你明知道我上哪兒去了不是?每次即使我不說,你只消看我一眼就什麼都能推理出來了。」
男子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你壓根兒就不需要破費,因為我沒準備你的聖誕禮物。」
蓄鬍男子看來有點驚訝,但也只有那麼一點點而已。「咦?你當真什麼也沒準備?」
「嚴格說起來,」男子輕哼一聲,繼續將視線轉向壁爐中跳動的火燄。「是有,只是很不巧我把它落到水溝裡去了。」
「噢,那聽起來還真不像你的作風,」蓄鬍男子評道,並滑進壁爐前的另一張椅子裡。「那,你原本打算送我什麼?」
「也不算是真正送什麼……」男子的語氣有些不耐。「我只是訂了兩張今晚的戲票,但今天發生了一點意外,所以那兩張戲票就沒了。」
「噢,真可惜,」他的室友說道。「說到這個,我今天原本也打算買條錶鏈送你的,但我臨時遇到另一位也想要同一條錶鏈的客人,所以就讓給對方了。」
男子交疊雙手,看了他一眼。「想必那位客人是位美麗的女士吧?」
「那倒是被你說中了,」蓄鬍男子笑道,並往後靠進椅背中。「她的確很美,只是頭髮剪得太短了,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個學生,沒想到已經是位夫人了。」
「……我果然沒料錯,那傢伙要是傻傻地買了梳子回去給他老婆,肯定什麼用場也派不上。」男子低聲說道。
「吭?你說什麼?」
「沒什麼──對了,我回來的時候倒聽到一件怪事。」
「什麼怪事?」蓄鬍男子問道。
「那個吝嗇的史古基先生,竟然收留了兩個賣火柴的小鬼跟一條狗,很難以置信吧?」
「真的?他是想收他們當童工吧?」蓄鬍男子叫道。
「或許也有這可能吧,不過,我倒寧願是他真的轉了性子,當起大善人來啦,這麼想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
「哈!你說得沒錯,不過,現在咱們沒空管史古基先生的事啦,穿好你的外套,咱們得出門了。」蓄鬍男子站起身來。
叼著煙斗的男子動也沒動,只是盯著他瞧。「上哪兒?」
蓄鬍男子在口袋裡掏了掏,將幾盒火柴扔在桌上,最後找出了兩張紙。
「等等……你該不會──」男子盯著他室友手上的東西,頓時一臉驚訝。
「真高興我終於能有一次令你吃驚了,喏,這兒有兩張戲票,我原本還很擔心要是你先訂了該怎麼辦,幸好你把它們扔到水溝裡去了──我真該感謝水溝,這兩張票我可還花了點工夫去情商人才弄來的,走吧,這時間出門的話,咱們還可以在開演前到俱樂部去用頓晚餐。」
男子似乎有些侷促,他將口中的煙斗拿下來敲了敲,過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我得承認,你確實讓我大吃一驚,不過有句話你說得不太公允,事實上,你經常都能令我吃驚,而我相信這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蓄鬍男子笑了起來。「能聽到你這麼說,可真算是我的榮幸了,我能把這番話當成我的聖誕禮物吧?」
「如果你願意的話。」男子說道,表情也顯得柔和起來。
「當然願意,再願意也不過了,咱們走吧──對了,差點忘了說,祝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華生。」
End
【聖誕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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