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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ask of Amontillado】阿蒙堤拉多酒桶


  「看在上帝的慈愛上!」我低聲哀鳴,那條金屬鍊條此時正捆在我的腰際,我動彈不得,只能聽憑那瘋漢處置。

  「是啊,看在上帝的慈愛上。」他說,聲調極冷,但似乎隱約又帶著些許亢奮……我乞求上蒼希望那僅是我的錯覺。

  我努力想在這片黑暗中呼吸──儘管此時我已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看見外頭仍透著幾許微光,但我依舊看不到那瘋子的臉,知道他正與我同處在這片黑暗裡,並且不懷好意地想傷害我,就讓我感到恐懼萬分,天哪!或許他想將我永遠幽閉在這裡頭!這想法太過於恐怖,我忍不住想尖叫大喊,渴望著有誰能聽見我的呼救,但這地方是如此隱密,全城的人們這時候都去參加嘉年華會了,就算我喊到咳出血來,也絕無人能聽見,想到這兒,我便頓失求救意志,絕望襲上了我的心頭,我知道我已無望得救,此時,那瘋漢的聲音再次響起,但我已無意回應,我明白此刻我的生命已完全不歸我所有,而是交在一個瘋子的手上。

  一道亮光從外頭閃現,在這片黑暗之中,那亮得幾乎讓我眼盲,但過了一會兒,我才逐漸適應這光線,並發現那是一盞提燈,而提燈的光線照亮了一張可怕的臉。

  「聽話,乖孩子。」那瘋漢說,儘管他的語氣柔和,但那聲音卻令我毛骨悚然,我縮起身子,但我後方緊靠著一面牆,根本無路可退。

  我看見他將提燈擱在一旁,並朝我走來,我想尖叫卻叫不出聲來,因為我此刻正面朝下被綁在一張粗陋的床上,我的雙手被扣在身後,胸口壓著極不舒服的硬床,令我幾乎不能呼吸。

  他將領子鬆開,臉上帶著醉漢似的笑容──他今晚是喝了不少,但我知道他並沒有醉。

  他神志清楚得很,而這就是我所害怕的。

  接著,我感到頭髮被使力往後一揪,而那瘋漢帶有酒氣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呢喃,聽見他說的那些下流不堪的話語,我羞憤地想立刻拔劍殺了他,但我的佩劍並不在身邊,早在那瘋子裝出一副友善模樣,將我騙到他這可鄙的巢穴時,他就早已解除了我的武裝,幾杯黃湯下肚,加上幾句可親的言辭,他就將我哄得暈陶陶的,我不疑有他,完全信任地隨他來到這黑暗又陰濕的場所,將自己交給這頭披著人皮的野獸,事到如今,我簡直後悔莫及。

  他按住我,將我身上的衣物扯下,我不斷掙扎尖叫,甚至哀鳴著求他住手,但他絲毫不為所動,等到我全身上下已近完全赤裸後,他便在我身上逞那骯髒的獸行,我無從反抗,只能痛苦地等待這一切過去,當他徹底將獸慾排遣殆盡後,我縮著身子,努力不讓淚水浸濕床單,而那才剛犯下獸行的狂人正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著,直到他看來就像原先那個可敬而高貴的好人,與我先前在街上遇見他時並無二異。

  他將我身上的束縛解開,並說明他並不願傷害我,在他的言談中,他似乎自認為我應該感激他這麼做,我衣不蔽體地蜷縮在那兒,聽著他將那些瘋狂的言論說完,但我一句話也沒有回應。

  「你和我是同一類人,蒙特雷瑟,」他說。「我明白你也愛我,一如我愛你那樣,難道你不認為在這值得慶祝的嘉年華夜晚,應該為我倆的結合高興嗎?當然──我明白你或許會認為這種方式很粗暴、也很野蠻,但人類的本性不就是如此?我們誰不是經由這種野蠻的方式而誕生的?儘管我倆之間不可能擁有後代,但那不正是上帝給我們的恩賜嗎?我們可以一再地享受這種歡愉,卻不需要擔上任何責任,噢……別那樣望著我,蒙特雷瑟,你只是一時無法習慣,但相信我,日後你將會為我今日的行為感到萬分感激,你會明白這一切有多美妙,現在,穿上你的衣服,回家去吧,但千萬記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將來你肯定會明白,我是出於多深的愛才會這樣待你。」

  他說完後,朝我笑了笑,一如他平日那樣友善,但此刻我卻覺得那笑容是這世上最可鄙醜陋的東西。

  「晚安,我的朋友。」他出去時這麼說道。

  直到聽見他走遠,我才將衣服穿上,我確定他弄傷了我,因為我的身體疼痛不堪,或許連行走都有問題,但我非儘早離開這裡不可,若是他打算折返,將我永久禁錮在這兒,或是想到還有什麼方法能折磨我,那絕對是此刻的我所無法承受的,穿上那件早被扯破的襯衫後,我匆匆套上大衣和靴子,忍著痛苦往大街上走去。

  那是弗圖納多第一次對我作出這種羞辱,我原以為那也會是最後一次,但事實不然。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從那場受辱中恢復,在那之後,我設法避開所有社交場合,只為確保能離弗圖納多遠遠的,一整個嘉年華季節過去後,我沒再見過他,為此我鬆了口氣,也或多或少放下了心防,然而我放心得太早,幾個月後,他又像鬼魅般出現在我眼前,不論我怎麼設法躲避他都沒用,他總是能精準地確知我身在何處,我為此幾乎崩潰,甚至懷疑家中有人與他串通,因此開除了好幾個僕役,但事態並未好轉,每隔一陣子,他總是會在我最無防備的時候出現,並徹底地羞辱、欺侮我,他非常清楚我絕不敢張揚此事,儘管如今家道中落,但蒙特雷瑟家過去仍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望族,若是這事傳了出去,我一點也不敢想後果將會如何。

  弗圖納多好幾次的欺凌,我都努力忍下了,但他這次竟敢再更加地侮辱我,此仇非報不可。

  隔年的嘉年華慶典,我在一個黃昏時分逮著了他,他扮成一個小丑,穿著彩色的方格禮服,頭上戴著綴有鈴鐺的錐形帽,這倒諷刺地與他很相配,我想。

  他熱情地朝我打招呼,我看出他已喝了不少,醉醺醺地,我十分高興能順利見到他,但事後想想,當時實在不該和他握手的。

  我告知他,最近購得了一大桶上等的「阿蒙堤拉多」,希望能請他鑑賞一下──他向來擅長品酒,也對此相當自豪,我深知這是他的弱點。

  「阿蒙堤拉多!」

  「我實在很懷疑呀。」

  「阿蒙堤拉多!」

  「非得弄清楚不可。」

  「阿蒙堤拉多!」

  「既然你正忙著,那我還是去找路契吧,他還算得上有點鑑賞力,他能告訴我──」

  「路契連阿蒙堤拉多跟雪利都分不清哪。」

  「但總有些呆子認為他的品味和你不相上下呢。」

  「咱們走吧。」

  「上哪兒?」

  「當然是到你的酒窖去呀。」

  「好友呀,我實在不願勉強你,大家都知道你最近就要訂婚了,你那麼忙,我找路契就──」

  「我一點也不忙,走吧。」

  「我的朋友呀,就算你說不忙好了,我也看得出你正受著寒,酒窖裡到處都是硝石,濕氣可重的哪。」

  「你就快帶我去吧,這點風寒算得了什麼,阿蒙堤拉多!我看你準是上了當!至於路契呀,他絲毫就沒半點本事能分辨阿蒙堤拉多和雪利。」

  他說罷後,拉著我的胳臂就走,我戴上黑絲綢面具,並拉攏身上的長大衣,由著他一路趕到我家裡去。

  家中沒有半個人在,因為我早已事先將僕役們都支開去了,這會兒他們八成正在哪條街上飲酒作樂呢,我取來火炬,領著弗圖納多來到地窖,途中他因溼氣而不住咳著,於是我出言勸他:

  「算了吧,」我斷然說道。「我們應該回去才是,你的健康要緊呀;你那麼富有、受人景仰,還有人愛著你,你是那麼地幸運,就像我過去一樣,我是不要緊,但你對大家來說太重要了,我們快走吧,要是你因此害上重病,我可擔待不起,更何況,路契也可以──」

  「別說了,」他說,「只不過是一點小咳嗽而已,咳不死人的。」

  「是啊是啊,」我回答。「其實我也不是想嚇你或什麼的──我只是希望你多保重些,喝點梅德克袪袪寒氣吧。」

  我將架上的一瓶酒抽出來,敲斷瓶頸後遞給他,他不疑有他地喝下了。

  我由著他挽著我的胳臂,繼續往地窖深處走去,一路上,我隨著他的話頭閒聊著,甚至聊到蒙特雷瑟家的族徽與家訓,可憐的弗圖納多呀,全然不知我正打算貫徹我那名副其實的家訓哪。

  不久,他又向我索求另一瓶酒,我拿給了他,他飲盡後作了個十分古怪的動作──將酒瓶往上扔出去,並且哈哈大笑,我一點也不明白此舉的含意,但他似乎也無意多作解釋。

  我們一直走到地穴盡頭,最後頭還有一個小隔間,我邀請他走進去。

  「走吧,」我說,「阿蒙堤拉多就在裡頭,至於路契嘛──」

  「他是個蠢蛋。」我的朋友打斷了我,並搖搖晃晃地走進去,我緊跟上他,很快地,他便已走到了盡頭,在他眼前只有一面石牆,上頭嵌著兩個鐵鉤,其中一個掛著條鐵鍊,另一個則吊著掛鎖,我立刻上前抓起那鐵鍊,從他的腰際扣住,並拉上那鐵鉤牢牢鎖起。

  他震驚得甚至忘了反抗,有那麼一兩秒,他就僅是呆站在那裡,我抽出鑰匙,並慢慢退開。

  「用你的手,」我說,「摸摸牆壁吧,你會摸到硝石的,事實上,這裡真的很潮濕,容我再次懇求你離開吧,還是不願意嗎?那麼我只好拋下你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回報你些什麼才行。」

  「阿蒙堤拉多!」我的朋友驚呼道。

  「沒錯,」我回答道,「這就是阿蒙堤拉多。」

  我折返回到隔間外頭,這裡原是蒙特雷瑟的家族墓穴,也正因如此,到處都留著不少骨骸、石材及灰泥,我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事先準備好的抹刀,將石塊一層層地堆砌在隔間口,當我正著手進行這些工作時,我聽見弗圖納多的呻吟聲從裡頭傳來,接著是一連串試圖掙脫的金屬聲響,那聲音十分劇烈,為了好好聽個夠,我索性放下抹刀,坐在骨骸堆上靜靜聽著,過了好幾分鐘後,那聲響才終於停止,於是我又起身繼續工作。

  我一直將牆砌到與我的胸部同高才停手,出於某種好奇──或該說隱含幾許得意的心境,我伸手將火炬抬高,並照向那被囚禁的人身上,突然,他尖叫咆哮起來:「蒙特雷瑟!你這該死的──我絕不會放過你!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

  他這嚷嚷嚇得我後退數步,有那麼一刻,我陷入了猶豫,顫抖著將手伸向佩劍,但此時另一個念頭令我放下心來,我伸手撫摸那些堅實的石牆,感到很滿意。接著,我再次走向那面牆,並朝裡頭大聲叫囂:

  「你不明白嗎?弗圖納多!難道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是一點也沒有頭緒嗎?難道你從未想過你待我的那些行徑有多麼殘酷嗎?」

  「我愛你呀!蒙特雷瑟,我愛你一如我愛我的兄弟、摯友、甚至戀人!你怎能這樣待我!」

  「哈!」我發出一聲冷笑。「你自認為那樣做就是愛我嗎?太可笑了!」

  「你我是同一類人,蒙特雷瑟!」他陰沉地低吼,那聲音迴盪在這地下墓穴顯得陰森森地。「你休想否認,你這輩子也別想逃避──就算我死了,那還是會永遠糾纏著你!」

  「我從未想過要逃避它,弗圖納多,」我說,並不自覺地緊握拳頭。「逃避的人是你──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不該和那個女人訂婚!」

  「──蒙特雷瑟!」

  「你說得沒錯!你我的確是同一類人!」我朝他大吼,「當初你第一次對我作出那種事後,我雖然深感羞辱,卻也正如你所說,我對你十分感激──儘管那曾令我痛苦不堪,但我仍然渴望著你,你說過不須擁有後代是上帝給我們的恩賜,如今你卻親手毀掉這份恩賜,背棄你的本性去和一個令人作嘔的女人同床共枕,噢!我只要想到你曾用撫摸她的同一雙手來碰觸我就感到噁心!你問我怎能這樣待你,我現在就用這句話回敬你!」

  「蒙特雷瑟!」

  「這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蒙特雷瑟!」

  「我不可能容忍這種侮辱!」

  「蒙特雷瑟!」

  「唯有這麼做才能永遠留住你!」

  一片寂靜,叫囂聲與金屬碰撞聲乍然停止,我站在那裡等候,卻不再有任何回應。

  此時已是午夜時分,我的工作也接近尾聲,我幾乎填好了一整面石牆,並試圖將最後一塊石塊搬上去,這時,我聽見一陣低沉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然後是一個極其悲哀的聲音,我承認我幾乎聽不出那是出自弗圖納多之口,那聲音說道:

  「哈!哈!哈!──嘿!嘿!嘿!──很棒的玩笑,這玩笑──確實很有趣,講給我家裡的人聽他們肯定會笑到不行──嘿!嘿!嘿!──咱們還可以喝上幾杯──嘿!嘿!嘿!」

  「阿蒙堤拉多。」我說。

  「嘿!嘿!嘿!──嘿!嘿!嘿!──是啊,阿蒙堤拉多,但現在很晚了吧?不知道我母親睡了沒有,說不定她還在等我回去,我想我們該走了。」

  「是啊,」我說,「是該走了。」

  「蒙特雷瑟,看在上帝的慈愛上!」

  「是的,」我說,「看在上帝的慈愛上!」

  我說完這句話,卻沒聽見他的回應,我不耐地喊他:

  「弗圖納多!」

  沒有回應,我再次大喊:

  「弗圖納多!」

  仍然沒有回應,我將火炬伸進縫隙裡,並放手將它扔在裡頭,這時,我聽見裡頭傳來微弱的鈴鐺聲──是弗圖納多帽子上的鈴鐺,不知怎地,我突然感到胸口有些不舒服,但我想這是因為濕氣的關係,我匆忙將最後一塊石塊安在縫隙裡,並牢牢封住,再將腳邊散落的骨骸重新堆疊在新砌好的牆前。近半世紀以來,從未有任何人來打擾過這些骨骸。

  願死者永遠安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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