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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之死】


  當那傢伙打開門的時候,他一如以往,一看見是我便立刻想將門關上,而我也一如以往地將門撐住,不讓他關門。

  「喂,你每次都來這招,反應都一樣,能不能換一個啊?」我說。

  他頓時放棄將門關上,並扶了扶眼鏡。「沒辦法,我最近很沒梗。」

  「藉口,你根本數十年如一日啊。」我說著便走進門內,而他也退開讓我進去。

  我望了望他家客廳,事實上我應該有四、五年左右沒來過他家了,不過他家還是一點也沒變,陽台的植物照例稀稀疏疏,沒長高也沒枯死,櫃子上堆著書與雜物,電風扇在茶几旁運轉著,看起來可能還是以前那一台,但電視倒是換成平面的了,上面還貼著包膜,也許是最近才換的。

  他在我身後將門關上,我聽見他將喇叭鎖鎖上的聲音,這點也是一點都沒變,每次我離開他家時,他總要叮嚀我將門鎖上,好像深怕不鎖的話不出十分鐘就會有暴民衝進來似的。

  他的電腦桌還是老樣子,放在客廳最邊緣的一個角落,我大步走過去,注意到他的電腦主機已經換了,但螢幕似乎還是以前那台,螢幕上顯示著WORD視窗,看起來他原本似乎在寫文章的樣子。

  我轉過頭來,質問他:「你為什麼把我封鎖?」

  他一臉茫然。「封鎖?有嗎?」

  「有啊!」我大聲說道:「我的噗浪好友昨天少了一個,不就是你嗎?你的留言全都不見了,而且河道竟然點不進去!不是封鎖是什麼?」

  他笑了起來:「喔──那個啊,那不是啦,你沒被人封鎖過,對吧?」

  「當然沒有,我那麼隨和,」我說。「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講清楚,幹麼封鎖我?我是哪裡得罪你了?」

  「那不是封鎖啦,如果你被封鎖的話,他會顯示一句『抱歉,你沒有權限觀看某某某的個人檔案』,而且只要你登出就看得到了,你昨天有試著登出再看我的河道嗎?」

  他回得這麼順,令我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在這方面非常有經驗。「有啊,」我說:「但他只給我一串英文,還有一堆不相干的人的連結。」

  「那就對啦,」他攤了攤手。「我沒封鎖你,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封鎖像你這種找得到我家來的人,因為那沒意義。」

  「是喔?」我隨口應了一聲,並將雙手交抱在胸前。「那你的河道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不見?被噗浪吃了嗎?」

  「喔,我關帳號了啦。」他搔了搔臉。

  「關帳號?幹麼關帳號?」我叫道。

  他開口看來想回答,但卻又像是突然打消了主意,他換了個站姿,將手叉在腰上。「你猜啊,推理看看?」

  「我才不要咧,這有什麼好推理的?」我回道。「你直接說不就得了嗎?」

  但他聽了只是笑了笑,並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裡坐下,靠著椅背,顯然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幹麼這樣啊?喂,這可不好玩。」我說。

  「的確是不好玩,」他說:「我是很想告訴你,但我沒辦法,只能讓你自己去猜。」

  「為什麼沒辦法告訴我?」我皺起眉頭。

  「因為若有一百個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有一百種不同的答案可以說,我會說謊,會試圖誤導別人往別的方向去,到頭來,沒有一個答案能導向我真正的動機,因為那全都是謊言,是我為了敷衍而鬼扯的──你當然不想被我敷衍吧?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我在他的電腦桌旁坐下。「為什麼你要說謊?」

  「因為這是本能,人在試圖保護什麼東西的時候,就會說謊。」他回答。

  「你想保護什麼?」

  「我不確定,所以我不能告訴你。」他笑道:「現在的規則是,我不能說謊,所以你不能問會讓我試圖迴避的問題。」

  我嘆了口氣,看來我是非得陪他玩下去不可了。「那我該問什麼?要怎樣你才會告訴我?」

  他想了一下。「就以你平常在噗浪上對我的觀察來切入吧,想想我曾在上面說了什麼?」

  「誰會特意去記那些啊……」我嘀咕道。「為什麼你就是不明講咧?直接講不是很簡單省事嗎?」

  他收起笑容。「你沒聽懂我剛剛說的話嗎?我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我會說謊,你要簡單省事可以──當然可以,我可以隨口亂扯一個答案給你,但那樣就變成是在敷衍你了,難道你真的想要那樣嗎?」

  「所以說……你幹麼一定要說謊啊?」我突然感到一股疲憊。

  「如果你想要繼續這樣鬼打牆的話我不反對,只是我還要寫文。」他說著往電腦螢幕望了望。

  我嘆了口氣。「好吧,是不是因為你之前私噗的那件事?」

  見話題有了進展,他似乎有點高興。「哪件事?」

  「呃……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內情,就是你刪了噗友,然後被封鎖的那件事?」

  「對,那是起因之一。」他回答。

  「你很喜歡那個朋友,對吧?」

  他苦笑了一下。「對。」

  「那你幹麼刪他啊?你明知道人家一定會生氣的。」

  他對這個問題思索了一下。「我不喜歡有人以為身為我的朋友,就永遠不會受到懲罰。」

  「喂……正常來說,沒有人會想懲罰自己的朋友吧?又不是什麼主人跟下僕的關係,幹麼懲罰人家啊?」

  「這我沒辦法回答,你想知道就繼續問吧。」他說。

  我頓時感到耐心正從我的胸中以光速一點一點流逝,但我默默告訴自己,我不是專程來找他吵架的,於是我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人家不會跟你翻臉?」

  「我沒自我感覺良好到那種程度,」他答道:「不過如果他決定跟我絕交,那也不過就表示他對我的友情只值這麼點。」

  雖然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對這傢伙的個性我早就了然於心,但親耳聽到他這麼說,還是令我有點難以置信。「難道你要人家拋棄被你傷到的自尊心,還是硬要來跟你做朋友嗎?」我高聲問道。

  他對這個問題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點點頭。

  我不禁感到一陣無力,如果可以像早期漫畫人物那樣昏倒的話,我一定會立刻昏倒。「不是我要說,你對朋友的要求真的是很高,高到不行。」

  「我認為朋友是在看到對方最差的一面之後,還是能繼續走在一道的人,而我也從來就沒有打算把那一面隱藏起來。」他說:「像是你,你國中的時候不是被我弄哭過嗎?但你還是會來找我,這就是你跟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想起那段可笑的往事,我真希望那沒發生過。「是啊,我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麼批評我的劇本的,不過,你總不能把我當成量尺吧?畢竟我可是很有耐心又為人友善,你不能以為我可以別人就可以啊。」

  「那我跟可以的人當朋友就好了。」他淡淡說道。

  一陣無力再次襲上我的心頭。「……好吧,那,既然你已經有這種認知了,那你現在是在關帳號關什麼意思?你不是說他對你的友情只值這麼點,那別理他就是了,何必把整個帳號都鬼隱?」

  他盯著電腦桌旁的那一疊雜物。「事實是,我還是會在意,沒有人會在知道被人家討厭後,還能心平氣和的。」

  我一手靠在電腦桌上,托著腮。「這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嗎?當初不要刪人家不就好了?」

  他搖搖頭。「你沒搞清楚,我並沒有後悔做這件事,任何事──只要我決定做了我就不會後悔,但失去朋友還是會讓人心情不好的,畢竟我不是機器人,我理性上決定的事,感性上未必能完全接受。」

  我一手撐著腮幫子,歪頭看著他。「你知道嗎?你這人真的很矛盾。」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

  「所以你關帳號就是因為這件事?」

  「不完全是,我說了,那只是起因之一。」他說。

  「這麼說其他原因我還是得用猜的囉?」

  他苦笑:「對。」

  我揉了揉額頭,想著還能提出什麼問題逼他吐露,一方面我的確想知道原因,但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事就到此為止也無所謂,畢竟我早就知道他最近心情的確不好,而關個噗浪帳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任何人都可以一時興起把帳號放水流,只是通常大多數的人並不會輕易做這種事。

  更何況,儘管這傢伙三緘其口,問一句應一句,但我看得出他的確想找人談談,只是這人的個性實在彆扭,要是沒人問,他就什麼也不會說,平常我可不會這樣順他的意,反正他就是希望有人來問,要是別人根本啥也沒注意到,甚至故意把他晾在一邊,他肯定會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最後就一古腦兒地自己通通說出來,我太清楚他這個人了,他就是想要有人來理他,想要別人被他激怒,要是人家根本不理他,將他華麗地無視,他就會像是如喪考妣一樣深受打擊。

  有那麼一刻,我的確想起身告辭,任他繼續待在這兒沉浸在他的傷春悲秋之中,但轉念一想,我可不是專程來敷衍他的,當然我可以這麼做,只是既然我人都來了,就打破砂鍋問到底也無妨,反正他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說穿了,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我想起來了,你昨天是不是刪了你自己的串?」我問。

  「對。」他答道。

  「那串我沒跟到,是有誰回了什麼嗎?」

  「只是件無聊的小事,」他說:「我貼了張GIF,上面寫著"WHY",但有人說他覺得那張GIF的嘴型比較像是在講"WHAT",後來底下也有人認同他,所以我就刪了。」

  我瞪著他。「就這樣?」

  「就這樣。」

  我雙手交抱,仰頭看著天花板。「這沒道理。」

  「我知道。」

  「那GIF是你做的嗎?」

  「不是,是轉來的。」

  我一手扶額,眉頭緊鎖。「我實在想不透,這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如果那是你做的GIF,那還有話說,但偏偏又不是。」

  「這麼說或許很不負責任,」他說,口氣平淡。「但我也無法解釋,硬要說個理由的話,大概就是不高興被歪串吧。」

  「你那串原本在說的話題是什麼?」

  他搖搖頭。「坦白說我不記得了,我覺得我昨晚都在語無倫次。」

  「你是喝醉了嗎?」我問他,儘管我知道他向來滴酒不沾。

  「我昨晚唯一喝的東西只有茶加水,除非你要說茶裡的咖啡因讓我神智不清。」

  「搞不好喔。」我隨口應道,但事實上我認識一堆每天過量攝取咖啡因的人,也沒見他們誇張成這樣。「所以……既然你連原本的話題是啥都忘了,那你到底在氣啥?」

  他摘下眼鏡,抹了抹臉,不知怎地,我覺得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點,雖然也可能單純是因為他穿著黑色T恤所導致的錯覺,那件T恤的袖口甚至有點褪色,我不禁懷疑那件衣服到底被穿了多少年。

  「我最近一直覺得很焦躁,可能是月圓之夜要到了。」他戴回眼鏡,一本正經地說。

  「少鬼扯,我可是很認真地想重建這個噗浪帳號被殺的命案現場耶。」我回道,有點沒好氣。

  他笑了起來,但那笑聲中帶著乾澀。「這麼說我是兇手了?」

  「是兇手,也是屍體。」我說。

  「我有異議,警官,既然如此,這應該是一樁毫無可疑之處的自殺案件,還有偵辦的必要嗎?」

  「如果這是真的自殺案件,那當然是沒這個必要,因為兇手也死了是能辦個洨,」我說:「但這樁自殺案件的兇手還活著,我當然有必要釐清動機到底是什麼。」

  「你沒想過兇手精神異常的這個可能性嗎?」他淡淡笑道。

  「那只是為了減輕刑責的手段,我認為兇手精神狀態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我嚴肅地看著他。

  「那就繼續問吧,警官。」他聳聳肩,看起來實在有點欠揍。

  「好,既然這樣就把氣氛做得像一點。」我將他桌上的檯燈抓過來,試圖拿燈照他,但檯燈卻沒亮。「喂,這燈怎麼回事?是不是壞了?」我抱怨道。

  他尷尬地笑了起來:「是接觸不良,要敲一敲它才會亮──我來吧。」他站起身,拿著那支檯燈在桌面上敲了敲,總算讓它亮了起來。

  「好了。」他說,然後坐了回去。

  想到這燈居然還要敲半天才會亮,我頓時覺得氣氛完全被破壞殆盡,但我還是勉強將這燈轉了個方向,照向嫌犯所在的位置。

  「喂,很刺眼耶,」他抱怨道:「能不能稍微轉偏一點?」

  「少囉嗦,身為兇手還嫌東嫌西的。」我回道,但還是稍微將檯燈轉偏一些。「這樣總可以了吧?」

  「嗯,好多了,要不要順便再叫碗豬排飯來吃?」他說。

  「別扯開話題,說得我都餓了,現在重點是你到底為什麼要殺被害人,你跟他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怎麼可能會跟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他笑道:「警官,你問案的技巧要再加強喔。」

  我盯著他的笑臉,心想自己跟他玩這遊戲實在是已經玩到快沒梗了,我真能套出他的祕密嗎?我實在很懷疑。

  「好,我要整理一下,」我順手從他桌上抽出一張廢紙,並抓了支自動筆開始記了起來:「首先,你最近心情很不好?對吧」

  「對。」他點點頭。

  「而這是因為你刪了好友的關係?──至少是原因之一?」

  「對。」他說著將雙腿交疊。

  「然後你莫名地砍了一個一般人根本不會生氣的串。」

  「對。」

  「最後你就關了帳號。」我抓著那張紙,覺得自己像個心理醫生。「這些事以前並不是沒有發生過,可是你以前並不會因此將帳號殺掉,為什麼?」

  他的臉上又浮現微笑。「對啊,為什麼?」

  「我就是在問你啊。」我盯著他。

  「別忘了,你只能問我不會試圖迴避的問題,這是遊戲規則。」他說。

  我開始覺得這談話已經陷入一種鬼打牆的狀態,但我不願死心,遊戲既然開始了就要玩到底,我可不想半途而廢。

  「我想起來了,你之前不是在吵什麼3D模組?」我一手擊掌。「是那件事嗎?」

  「對。」他笑道,帶著幾分鼓勵成份。「我很希望有人替我做另外兩個角色的模組,但沒人理我。」

  「我記得你說你還寫了信去問什麼模組作者的……但沒有回音?」

  「對。」

  「你是在煩這件事嗎?你之所以焦躁就是因為這個?」

  他點點頭。

  我皺起眉頭。「不可能就這麼簡單吧?那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人做就算啦。」

  「如果真的完全沒希望的話,我會死心,」他說:「但偏偏有人表示過他想做,事後卻又像是完全忘了這回事;而另一個作者則是說,如果我找得到夠相似的模組,他就會幫我改,所以我實在沒辦法完全放棄這件事。」

  我實在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你有必要那麼執著嗎?拜託,去找別的事來做,別老將心思懸在這上面。」

  「事實是我沒辦法不去想,」他揉揉額頭。「我已經覺得我跟病態沒兩樣了。」

  「去找點別的事來做吧。」我說。

  「但目前並沒有任何迫在眉睫的事等著我去做,我有很多餘本沒售完,而在售完之前我也沒辦法出別的東西。」他慢慢地說。

  「所以就是你現在太閒了,閒到不找人開刀就不愉快?是嗎?」

  「就結果來說看起來是這樣,」他換了個坐姿,又將目光鎖定在雜物堆上。「但這並不是我刻意為之的。」

  「隨便做什麼都好啊,就算去逛論壇或匿名版婊個人也行啊,你平常不是最愛婊人了嗎?」

  他抬眼看著我。「我最近沒那心情。」

  我瞪大眼睛。「怎麼可能?你居然會說你不想婊人?你到底是誰?」

  他微弱地笑了笑:「是傑克爾。」

  我原本想回他別開玩笑,但當我正要這麼說的時候,腦中卻突然好像解開了什麼。

  「我懂了,」我站起身來,盯著他看。「你殺的是海德,對吧?」

  他以一種稱許的表情看著我。「對,你得到他了。」

  「可是……我還以為你以此自豪咧,你平常不是婊人都婊得很爽嗎?」

  「那是在海德還能被傑克爾控制的時候,」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但反過來情況就不一樣了。」

  「我可不記得你有試圖控制過,」我揚起眉毛。「戰神海德所到之處不都是夷為一片平地嗎?」

  「如果是有明確目標的婊,那沒有問題,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如果這一切已經開始演變成無差別的遷怒,甚至根本無法靠理智來控制,那就會變得很危險了。」他低頭嘆了口氣。「我不想把每個朋友都逼走,刪好友那件事是個開端,在那之後我每天都想讓噗友數越變越少,我明知我根本不想這麼做,但就是阻止不了這念頭。」

  「所以你就選擇讓自己的帳號消失?」我問道。「你根本不用這樣啊,把卡瑪凍起來,暫時別上噗不就好了?」

  他搖搖頭。「我才不在乎卡瑪值,就算凍了它又怎樣?我知道我還是會每天上去看、上去回應,除非這個帳號消失,否則我就沒辦法阻止我上去激怒每個人。」

  「你怎麼可能激怒每個人?要讓人火大也總要有理由吧?」說是這麼說,但我心裡倒對這話不怎麼有把握,畢竟每當我在網路上見他婊人時,我總會慶幸他是站在我們的友誼這一邊而非破壞它的人。

  「當你對任何事情都看不順眼,那就會變得很容易。」他說,語氣中沒什麼抑揚頓挫。

  「你到底看不順眼什麼?本來不是都好好的嗎?怎麼會突然看什麼都不順眼?」

  「很多事情,原本就有徵兆了,」他說:「只是我以為我習慣了,我以為我可以無視,但事實是我並沒有。」

  我一手撐在椅背上。「例如哪些事?」我問。

  他開口像是想回答,但不知怎地又變成嘆息。「太多了,都只是芝麻蒜皮的事,就算是別人發個修羅噗或工作噗,我也能覺得不舒服。」

  我皺起眉頭。「那有什麼好不舒服的?」

  「我嫉妒其他人總有事可以做,但我卻沒有,」他低下頭,雙手撐著前額。「他們被這個世界所需要,被其他人需要,我卻被這個世界遠遠丟在外頭,根本沒有人需要我。」

  「你怎會這樣想?」我回道,但卻突然發現這句話回得跟噗浪機器人沒兩樣,我不禁感到一陣尷尬,但願他沒發現。「你不是還有粉絲、有讀者嗎?怎麼會沒有人需要你?」

  「我跟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完全沒有,」他抬起頭來,我覺得他眼裡好像閃著些什麼,希望只是我看錯。「你沒發現嗎?我就跟個噗浪機器人沒兩樣,對於朋友們的討論,我總是很詞窮,我沒辦法打進任何小圈圈裡,大多時候我還是只能看他們聊得很開心,但我從來就沒辦法真正參與其中,即使我硬回了句什麼,不是被無視,就是無法繼續讓話題持續下去。」

  「亂講,你想太多了啦,」我試圖安慰他。「噗浪不就是這樣嗎?聊天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啊,更何況要比句點王你比得過我嗎?」

  他搖搖頭,我看得出他根本不認同我的說法。「現在的我只會把所有事無限上綱,」他說:「我知道這樣很幼稚,也知道我不能太把重心放在這上面,但網路上的那個海德在我生活中的比例已經越來越吃重了,他沒有理性,也沒有底限,而且他的精神年齡永遠不會長大,任何小事都可以讓他爆發,他已經吃掉我太多東西,我不能讓他連我的朋友也吃了,所以我只好殺掉他,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沉默了一會,因為我無言以對。

  「那,你還會回去嗎?」我問。

  「我會回去,等我確定他不會再影響我之後。」

  「可是,你其實不能真正消滅他,對吧?」

  他嘆了口氣:「對,你應該讀過那故事的結局吧?」

  「嗯,」我點點頭。「如果海德被殺死的話,傑克爾也會死。」我說。

  「我有時候會希望……」他垂下眼。「我希望人們只要認識我的作品就好了,因為我這個人根本不值得認識。」

  「幹麼這麼想?不要這麼想。」我說,並拍了拍他肩膀。

  「微網誌這種東西,太容易貼近人的本性了,」他說:「如果我能稍微離它遠一點──不要對它那麼成癮的話,那麼海德也就不會變得那麼囂張,至少我還有機會保有一點──屬於傑克爾的那部分。」

  「那……你這樣突然砍帳,你閃光有沒有說什麼?我記得她不是偶爾會在河道上跟你聊天嗎?」我問他。

  「她應該還不知道,反正有事我會上FB或打電話找她,我到時再跟她解釋,」他說:「她最近很忙,我不想拿我的事去煩她。」

  我站在那裡,一時間也想不出能說什麼勸他,雖然我平常就知道這傢伙個性乖僻,但實在沒想到他會鑽牛角尖到這種程度。

  「快點回來啦,」我說:「噗浪上大家都很想念你。」

  「大家是誰?」他冷笑道:「了不起就五個人以內吧?那些好友人數動輒七八十──甚至上百的人根本不會在第一時間發現我不見了,更別說還有很多一上線就直接大絕全設為已讀的人,就算我現在突然暴斃身亡,那些所謂的『朋友』到底會有幾個人發現到?就算是你,」他藏在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光線折射在他的眼鏡上,閃著綠光。「要是我明天就忽然人間蒸發,你最少也要隔個幾週,等到你有空來找我,你才會知道我消失了;講真的……過去這幾天,我深刻體驗到的就是,當你陷入一個很可能是你人生前所未有的低潮,走到一個你搞不好再也跨不過去的關卡時,其他人──那些自以為是你朋友的那些人,往往根本不會意識到這件事正在發生,因為他們的世界一如往常,當你試圖求救的時候,他們只會認為,只要你還能表達得出不滿,那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就算是在最糟的情況下……那看起來跟一般的牢騷或抱怨根本也沒什麼不同,沒有人會意識到的……這就是我覺得最可怕的地方。」

  聽到他這番話,我頓時感到有些不安,我抓住他的肩頭,對他說:「拜託,什麼消不消失的!不要說那麼恐怖的話好嗎?你該不會……」我緊張地舔舔嘴唇。「你該不會真的想去……自……自殺──還是怎樣的吧?算我求你,別做那種事,絕對絕對不要做那種事。」

  他的表情柔和起來,像是聽到一個有趣的笑話那樣。「你放心啦,我不會去尋死的,我人生中最想自殺的那段期間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我不會有事的。」

  聽他這麼說,我稍微放心了一些,但還是感到有些提心吊膽,畢竟他先前也說了,他會說謊,也許他現在說的話根本只是敷衍我也說不定。

  但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似乎也不能選擇不相信他,於是我說:「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相信你,但你絕對不可以隨便鬧失蹤,聽到沒有?」

  「我不會那樣啦,」他苦笑道:「只要你來敲我家的門,我就一定會待在家裡,如果你沒找到我,那我八成就是跟閃光看電影去了,我這人雖然很容易自我放逐,但我不喜歡在別人擔心我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要是死了,我就看不到你現在的表情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聽到這話,我頓時感到有些尷尬,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別人有多擔心他啊?竟然還開這種玩笑。「喂!我是真的怕你跑去尋死耶!不要隨便這樣玩弄別人的感情啦!」

  他大笑起來,聽到他的笑聲,我稍微放心了一些,顯然,他還是原來的他,並沒有真正走到那個我無法觸及的深淵裡去。

  儘管他似乎總是在那附近徘徊。

  「好啦,對不起啦,」他伸手抓著我的袖子,像個小鬼。「我很高興你來找我,這是真心話。」

  「你也……」我抓抓頭。「講真的,那些網路上嘴巴說說是你朋友的人就別管了,反正他們都天高皇帝遠的,你何必管他們怎麼想?管他是封鎖還是刪好友的,那些都是莫名其妙的人,不要理他們,自己好就好了,以後有什麼事,就打電話找我,我手機是不會關的,只要你打來一定找得到人,你記得我的手機吧?」

  他點點頭。「還是0939那一支?」

  「還是0939那一支。」我答道。「那就這樣說定了,你確定還會回來噗浪吧?講真的,河道上沒你在,真是無聊死了。」

  他靦腆地笑了一下。「我確定,等海德安靜下來之後,我就會回去。」

  「那要多久?」

  「我不知道。」他說,然後彷彿是要讓我安心似地補了一句:「再過陣子吧,搞不好過幾天我就回去了。」

  我想了一下,確定我沒有遺漏什麼。「你一開始說你會說謊,就是為了保護海德?」我問。

  「可以這麼說。」他說。

  「有那個必要嗎?」我問。「只要是有追蹤你河道的人,都知道網路上的你就是海德吧?搞不好他們就只認識這一面的你也說不定。」

  他低眼思索了一會。「你知道為什麼會有海德嗎?」他問。

  「不知道,因為你平常壓抑過度?」

  「因為傑克爾太容易受傷了,」他說:「所以海德就只好變得更兇猛,把所有人趕出傑克爾身邊。」

  我微蹙眉頭。「可是海德也會傷到其他人,而別人受傷的時候也會派出他們的海德回來反咬一口,那就是傑克爾所樂見的嗎?」

  「不是,」他的聲音很沉靜。「但沒有海德,傑克爾什麼也做不了。」

  「別那樣想,傑克爾有傑克爾能做到的事,不需要讓海德牽著鼻子走,你知道嗎?」我對他說道:「傑克爾不需要總是讓海德站在前面才能跟其他人相處,你大可以一開始就讓別人看見傑克爾的存在,沒必要老是讓海德去考驗他們。」

  他點點頭,但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

  「那,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我說:「你啊,給我好好振作起來,別再胡思亂想了,聽到沒?」

  「我會好起來的,你放心。」他笑道。

  我走向大門,將門把轉開,並毫不意外地聽見他在我身後叮嚀:「記得把門鎖起來。」

  「我知道,那掰啦,下次見。」我說,一腳跨在門外。

  「掰。」他說。

  我走出他家,步下那一如以往陡峭且狹窄的灰色階梯,以前第一次來他家時,我曾抱怨過他家樓梯有夠陡,感覺很危險,但他聽了卻好像很驚訝,說他從來沒注意到這件事,現在想想,我搞不好是第一個跟他說這件事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來過他家的朋友到底有多麼少,我連想都不敢想。

  走到樓下,我穿過空蕩蕩的騎樓,往我家的方向走去,這時我才突然注意到,以前他家樓下還有一些店面,現在幾乎都不見了,在假日的下午,實在冷清到有些恐怖,一隻燕子縮在騎樓簷下的鳥巢中,我不禁好奇牠的同伴去了哪裡。

  我走著走著,越想就越不爽,老實說我對那傢伙實在挺火大的,就算他在低潮好了,他何必把所有的朋友跟粉絲都這樣放棄掉?雖然他承諾他沒打算永遠離開噗浪,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又在敷衍人?

  我想起上回跟他聊起推理場的事,他那時似乎就已經開始往我無法理解的世界走去了,但當時他看來倒還不至於像現在那麼嚴重,我也沒想過他會就這樣一路跟其他人漸行漸遠。

  也許就像他說的,很多事情,原本就有徵兆了。

  不知怎地,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掏出手機打給他,但我壓下這念頭,剛離開他家就打電話給他,這未免也太蠢了,更何況他現在幾乎只靠網路聯絡事情,就算打給他,他也未必會接。

  我走到路口,斑馬線對面的綠燈仍在閃爍,但我懶得搶那幾秒衝過去,反正我又不趕時間,我站在人行道上,想著等下要吃什麼,說也奇怪,剛剛我還真的很擔心那傢伙會去尋死,但現在這一刻,我又突然覺得這一切看起來沒那麼嚴重,反正他都說他會沒事了,那應該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吧。

  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聲,我原本還以為是那傢伙打來的,但來電顯示並非這麼一回事,我接了起來,然後想起明天跟其他朋友有約的事。

  綠燈亮起,我很快結束了與友人的對話,但沒走向對街,反而往回繞進一條巷子,我打算多繞點路散步回家,路上還可以順便去吃巷口的牛肉麵。

  雖然時間不早了,但天氣還很不錯,想到牛肉麵,我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先前在那傢伙家裡時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完全消失了,我甚至還有點奇怪我剛才怎麼會這麼想,我跟他朋友那麼久了,我還不了解他那個人嗎?他就是個喜歡小題大作的傢伙啊,關帳號什麼的,也只不過是想嚇人而已吧,反正他一定很快就會開始覺得無聊了,然後哭著爬回來巴著別人大腿,怕大家真的忘記他,搞不好他今晚就會重啟帳號了也說不定咧!到時候可要好好調侃他一番。

  說穿了,他現在也不過就是想討拍拍而已,再過不了多久,他肯定又會生龍活虎地出來婊人了。

  我樂觀地想著,也離那傢伙的家越來越遠,很快地,我就幾乎忘掉這回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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