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重返過往
打從那位長得和萊佛士一模一樣的仁兄踏出歐洛克家後,我就老覺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我心底其實明白那傢伙並不是真正的萊佛士,卻又很難將他和萊佛士視作兩個不同的人,倘若他和萊佛士長得不是那麼相似,說話的語調和習慣也別那麼見鬼地像就好了,偏偏若事情真如他所說,他是個從萊佛士身上竊取一切的──呃──生物,那麼他會與我的老兄弟如此相像,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他離開的那天早上,我本想跟著他衝出去的,但他老兄在我身上玩的那套把戲實在了得,三兩下就將我哄得一愣一愣的,連該說些什麼好挽留他都給忘了,說真格的,我自個兒也不怎麼清楚我幹麼要留住他,或許是出於某種自覺孤苦伶仃的無助感吧,在那種陌生的地方,身邊有個認識的人總是叫人安心些,儘管那傢伙並不真算是我認識的人,但就算他是個冒牌貨,我也認了,畢竟,在最由不得強求的困境下,有總比沒有好。
在那之後,我的遭遇可說是不值一提,當然,對一個才剛剛糊里糊塗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死人來說,總也不能奢求太多,這麼一說,諸君可別誤會我在歐洛克家是受到了多天大不公等的對待,事實上,恰恰相反,歐洛克家的人待我就跟一般的客人沒有兩樣,不過就像萊佛士──呃,這裡就暫且改口稱他沃勒斯好了──所告訴我的,歐洛克家的人大抵也不是人類,雖說我自個兒還沒從莫名其妙死而復生的震驚中恢復(說是這麼說,但當這回事實際發生時,那感覺卻再普通不過),但突然得知這世上真有一戶不人不鬼的人家,而且就住在離咱們這麼近的地方,那可真叫人驚奇,試想,走在大街上,某個與你擦身而過,看起來再平凡不過的路人,說不定就正是個夜夜出外吸人血吃人肉的妖怪哪,這麼一想,還真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若我還是個平凡人,或許真會感到害怕吧,但眼下我自個兒也是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了,對歐洛克家的人倒反而有股羞怯之情,因為跟他們比起來,我看起來反倒還比較像妖怪哪,在我身上那些難看的屍斑和潰爛完全痊癒前,也就只好由著他們將我安安穩穩地軟禁在這兒了。
很快地,我便從報上得知薩維奇家的離奇案件,那位平素樂善好施,在社交界上有頭有臉的薩維奇夫人,竟是個心狠手辣的黑寡婦,犯下了殺人未遂的案子,手段大膽且狠毒,任誰也想不到,她竟然就將被害者給活埋在自家宴會廳的地板下,所幸警方及時趕到,才沒有葬送掉一條無辜的生命。
那位大難不死的哈斯特先生,目前正住在倫敦一間知名的醫院裡,據報上的說法,這位哈斯特先生曾在印度和薩維奇夫人有過生意上的往來,可能因為起了糾紛,薩維奇夫人才因此懷恨在心,不過哪,這只是官方上的說法,誰知道這個哈斯特和未出嫁前的薩維奇夫人在印度有過一段什麼樣的過去呢?諸君可別嫌我太愛嚼舌根,事實上那些個小報寫得可難聽的了,當然了,一個柔弱女子會對一個年輕男人有著這麼深的仇恨,恨到想將他活活殺死,那肯定不會是什麼簡單的恩怨吧,近來傳得甚囂塵上的各方揣測,也是可以想見的了。
然而,最引我關注的,並不是薩維奇夫人,而是那位主動前去蘇格蘭場自首,並帶領警方救出被害者的共犯,也就是沃勒斯,目前他正被警方收押,但念在他是主動自首,而且也及時協助救出了被害人,八成不會被判得太重,不過,只要一想到蘇格蘭場的那個老麥肯金極可能會認出他來,還是讓我緊張個半死──儘管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是萊佛士,但關於沃勒斯真正的身份,我可不確定麥肯金那個一板一眼的傢伙會相信多少。
但我在歐洛克家的這段期間,有那麼件事倒是頗值得一提的,畢竟這事後來還牽扯出了另一件更叫人吃驚的事實,不過呢,就像所有暗潮洶湧的大事一樣,剛開始看來都是極微不足道的,而我所遇上的這回事也一樣,若詳加敘述,恐怕只會令人昏昏欲睡,我只好盡可能地長話短說啦。
在沃勒斯踏入警場自首之後,我晚上老是睡不安穩,我想大概是先前死過一陣子,睡得夠久了,這會兒要像個常人在夜裡入眠還真是有些困難哪,當然了,擔心那個和萊佛士一模一樣的傢伙也是主因之一,只是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實在是沒有必要擔心這麼一個非親非故的傢伙呀,難道只因為他借用了萊佛士的身體,我就非得把他當成萊佛士來看待不可嗎?不過,雖然理智上是這麼想的,但心情上卻怎麼也調適不過來,我猜那傢伙肯定在我身上施了什麼法術,實話實說吧,我是整顆心都給懸在那個叫沃勒斯的傢伙身上了,現在說出來,可真連我自己都覺得羞慚。
到了凌晨時分,好不容易才有那麼一點兒睡意襲上了我,意識模糊之際,似乎有個黑影子站在床邊,現在想起來,我也不太能確定那是作夢還是現實了,按理來說,當時我理應感到害怕的,但或許是我自個兒也算是半個死人了吧,當下看見那模糊不清的黑影時,竟還覺得有些親切哪。
那黑影就這麼走了過來,我很肯定那絕不是歐洛克家的人,但我也不認為那是個我全然陌生的人,事實上,我怎麼看都覺得那是個我認識的人,說來邪門,儘管我看不清那影子的樣貌,但從它移動的模樣和形體看來,卻是我無比熟悉的。
那個超自然的生物走到了床沿,在我的腳邊坐下,像個垂頭喪氣的人一樣,駝著背坐著,這時,我清楚聽見了一聲極輕的嘆息,像冷風般拂過我的耳邊,但我很肯定,那黑影並未更加靠近我,仍坐定在原本的位置上。
「小兔寶,你為什麼比我早走呢?」
聽見這聲音,我敢說若我當時仍在夢中,那麼那肯定是我最接近清醒的時候,我活像是腦門被灌了一大桶冰水般,整個人差些就要跳了起來,但那只是我的感覺,事實上我仍躺在床上,動也沒動一下,我以為我下一秒就要伸手抓住那黑影,但我和那影子的距離仍然變也沒變。
「萊佛士,是你嗎?」我含糊不清地問道,儘管我當時自認神志清楚,但話一出口,連我自個兒也聽不清楚我到底在說什麼。
那黑影動了一下,看來像是將臉轉了過來,但他背對著窗外的月光,一張臉黑漆漆地,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看見他搖了搖頭。
「若你不是的話,你為什麼來見我?」我問;或者,我只是以為我問了。
「對於某些事,我感到很抱歉,」那黑影又說:「對你,還有對你的妻子。」
「我早就不計較那些了,萊佛士,」我答道:「你為我向她辯解過,我已經從她的信件中得知一切了,我從來就不怪你,那是我自個兒作的選擇啊。」
那黑影又搖了搖頭。「不是那件事,小兔寶,我虧欠你太多了,你選擇了我,但我卻棄你而去,將你一個人獨留下來。」
「……可是那不是你的錯啊,難道在戰場上死去是你能決定的嗎?我怎麼可能會怪你將我留下來呢?」
「不是那樣,小兔寶,戰死的人並不是我,」那黑影柔聲說道,就一如我記憶中他哄我的那般語調。「我們之中沒有人在戰場上死去,難道你不記得了嗎?」
我瞪大眼睛盯著他。「你在胡說什麼?難道我會去捏造你的死嗎?我親眼見到你斷氣的,天知道我有多麼希望那從未發生過!」
「那的確從未發生過,那只存在於你的期望中,因為你希望那發生,所以才產生了這一切。」
「我怎麼可能會希望你死呢!你明知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你怎能這樣指責我!」
那黑影伸出一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將冰冷的指爪陷進我的皮膚裡,我想掙扎,但卻全身無力。
「我的死,是為了憑弔某件事物,」那黑影低聲說道,語調悲苦。「某件你再也不願面對的事物,你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決定拋下了我,這輩子……我一直都是那個將你拋下的人,最後,你也拋下了我,讓我一個人獨活在這世上。」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叫道,淚水也不爭氣地在眼眶裡打轉。「先一步離開人世的人明明是你,我怎麼……怎麼可能──」
「好好回想,小兔寶,事情並不是那樣,記得嗎?你從來就沒有親眼見過我斷氣的那一刻,因為你並不在那裡。」
他緊抓著我的手,而我也突然意識到,冰冷的並不是他的手,而是我的。
我瞪大著眼睛,望向房內的每一處,這裡不再是歐洛克家,而是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房間,眼前的黑影甚至也不再模糊,他慢慢變成另一個形象,一個我認識了一輩子的人。
「想起來了嗎,小兔寶?」
我緩緩望向他,我很確定他並不是叫我小兔寶,只是在某個地方,某個虛構的世界裡,他總是那樣叫我。
我看見他的臉上掛著淚水,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只存在我所虛構的世界裡,也許我只是希望他能為我流淚。
我全身虛弱,呼吸也十分困難,我想我或許很快就會斷氣了,病魔摧殘著我的身子,而我知道,它很快便要得逞了。
那個既是萊佛士又不全然是萊佛士的人緊握著我的手,彷彿只要他一直緊緊握住,生命就絕不會從他的手中流逝。
若能在生命結束前的最後一刻見到這情景,那麼即使這一切從未發生,也已經無所謂了。
一陣痛苦襲來,我感覺到我的胸腔一股緊縮,空氣再也進不了我的肺部,我張大眼睛,瞪視著天花板,直至一切轉為全然黑暗。
下一刻,我喘著氣醒來,並且整個人從床上跳起,此時,天色早已大亮,陽光從窗外直射而入,我瞪著床尾,那裡除了純白的床單之外,什麼也沒有,連個鬼影也見不著。
突然,我感到臉上一股熱癢,伸手一抓,只見手上全是淚水,我就這麼坐在那兒,心情久久不能平復,剛剛的一切是如此真實,難道那真只是場夢?還是我所醒來的這個現實,才是真正的夢境?
我手忙腳亂地爬下床,有那麼一刻,我簡直想立刻衝出去,到警場去見沃勒斯,就算他不是真正的萊佛士也無所謂,不知怎地,有股無來由的念頭驅使著我,那念頭在我腦中嗡嗡作響,告訴著我,我曾經不是哈瑞‧曼德斯這個人,而我必須將這件事告訴他──告訴那個認為自己並不是萊佛士的人。
但我逼自己冷靜下來,我怎麼可能曾經不是我呢?這想法簡直是瘋了,難道就因為一個怪夢,我就非得這麼六神無主嗎?我強迫自己坐下,讓窗外的和煦陽光暖暖身子,並努力試圖整理好腦中的千頭萬緒。
如果我不是哈瑞‧曼德斯,那麼我會是誰?
我想起夢中那個令我十分熟悉卻又不那麼熟悉的黑影,我知道他不是萊佛士,但若他不是,他又會是誰?
我閉上眼睛,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眼前的一切消失後,某些事物彷彿顯得更加真實。
我記起我受到某個人的鼓勵,下筆寫出某個角色、某個故事的那一刻。
那是我嗎?
我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滿室陽光的房間,這裡也仍然是歐洛克家,我暫時寄居的地方。
我清楚得很,我是個從墓中爬出的死人,而在那之前,我是個在戰後倖存的可憐人,戰爭奪去了我最親密的伙伴,那個曾經將我拉進犯罪生涯,最終使我身敗名裂,甚至失去未婚妻的男人,但儘管他間接或直接地造成了這一切,我卻從來不願恨他,因為他同時也拯救過我,儘管任誰來看,恐怕都會認為他將我拖進了永無翻身之日的地獄,但說實在的,我從來就不真正厭惡那個地方。
那黑影說過的話言猶在耳,他說我捏造了他的死,真正被拋下的人,其實是他,但我怎麼也想像不出,我會去捏造一位朋友的死,若有機會讓我和他交換,我是十分樂意的,畢竟,我是個無名小卒,但無論如何,這世上都不該失去一個像他那樣傑出的人。
但若他說得沒錯呢?如果萊佛士的死,真的是出自我的意願,如果──
如果萊佛士並不真正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而是只出自某個人的筆下……
我瞪大眼睛,盯著腳下的地毯。
如果連我自己都是我所虛構出來的話……
我再也坐不住了,只好又站起身來,我不斷自問,我到底有什麼理由虛構這一切?我又為什麼要虛構這一切?如果我真的已經先萊佛士一步而去,那麼現在站在這裡的我又是誰呢?
門外傳來輕快的敲門聲,將我嚇了一大跳,我連忙轉過身來,大聲喊道:「請進!」
一個銀髮的男僕開門走了進來,說道:「早安,曼德斯先生,該是時候準備出門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出門?上哪兒?」
「主人吩咐要帶您去見一個人,我也不清楚目的地是哪兒。」
聽到這話,我頓時有些警戒起來。「見誰?是……我認識的人嗎?」
「據我所知,是的,而且,那應該會是一位您現在非常想見到的人。」
我盯著他,不太確定他所指的是不是就是我心裡所想的那回事。
「若您準備好的話,就請下樓來用早餐吧,車子會在一個小時內準備好。」男僕說完後便出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對著房門乾瞪眼。
眼下的情況,似乎由不得我拒絕,何況,既然自己厚臉皮寄居在此,我也實在是想不出理由能加以拒絕,而且,那個我非常想見到的人到底是誰,我也挺好奇的,不得不說,那個男僕所說的話著實引起了我的興趣。
說起來,我是個死過一次的人了,儘管我仍然掛心沃勒斯的事,但他也承認他並不是萊佛士,就算他和萊佛士再怎麼相像,也無法改變我的老友早已長眠於九泉之下的事實,既然如此,現在的我又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我回過頭去,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這一切看起來再真實不過,但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揮去方才的夢境,我心頭總有股感覺,也許這個現實才是某個人所構築出的幻境,而這個幻境之外的我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經不在了。
那個我可能會想見到的人能給我答案嗎?當下我實在一點兒主意也沒有。
但我還是得見他一面,雖然心裡沒什麼把握,不過或許對方正是那個能給我答案的人。
接下來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值得贅述的了,總之,那天我踏出歐洛克家之後,很幸運的,也沒被拐到哪個墳坑再重新遭埋了一回,而且,果真見著了一個我再掛念不過的人,不過,那人雖是我日日夜夜都惦記著的,如今他卻也和我記憶中變得不太一樣了,或者該這麼說,某個層面上,我和他都不再是原來的我們了,這是老早就注定好的事,儘管我曾以為他永遠也不會改變,但那終歸是不可能的事。
後來就像我先前所說的,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這事兒跟我作的那夢也不能說全然沒有關聯,現在想起來,那場夢或許該算得上是個徵兆吧,只是,它在這整件事中所佔的地位,實在是渺小得不值得一提,而這件大事牽涉到的範圍哪,也不是咱們這種尋常腦袋所能夠理解的,總之,我現在所能說的,也只有我和我老友之後的去向而已,儘管我很想照我老友的那番說法,好好來渲染個一大篇,說我們是如何在這場牽涉到人類與超自然力量的血戰中逃出,又是如何在最艱難的時刻攜手渡過,不過哪,憑我貧乏的一支禿筆,我還是只能告訴各位最不起眼也最沒看頭的事實,最後,我們就只是毫無懸疑性地從這團亂中走了出來,並且還平安無事地一路走到大街上招車,離開這一切荒謬的事物,沒有任何血戰,也沒有任何驚險的場面,沒錯,這無可否認地是一件大事,並且有許多邪惡勢力和咱們的老朋友捲入其中,但最後它解決的方式卻意外地平和,我想這點倒是很符合咱們英國人的特性。
其他人之後的下落,原諒我無法在此一一稟報,因為我也無從得知他們怎麼了,我最多只能寫下我與我老友後來所發生的事,在那之後,我們都活了下來,並且離開了倫敦,我的朋友認為,倫敦有太多認識我們的人,而在他們仍好端端活在世上的時候,咱倆沒理由現身去嚇壞他們,當然啦,我們沒有太多的錢可以過活,所以偶爾又回去幹起了舊勾當,只是就像其他的黑夜生物一樣,我們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待得太久,否則總會有人對我和我朋友的歲數起疑心,某個程度上,我很確定我們會一直活下去,也許就這麼直到世界毀滅為止,在我們離開前,歐洛克告誡過我們該如何習慣於這種生活方式,而我不得不承認那其中有些的確挺受用的,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去某個沒有人類能夠到達的地方永遠隱居,但在那之前,我想我們還是會在人類社會中待上好一陣子。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三十七章‧哈瑞‧曼德斯的敘述
Tag: Moonstone
本站圖文引用、轉載or衍生皆可,惟須註明出處,且未經授權不可用於商業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