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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石】第二十七章‧死者的選擇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當沃勒斯醒來時,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就這麼靠著櫃子睡著了,他挪動了一下身子,覺得身體好像沒那麼痛,似乎也沒再出血了,原本長著觸足的部位此時已恢復原狀,一條赤裸的胳臂惹眼地伸在破掉的袖子外頭,不過手腳的感覺還是有些僵硬,他不禁懷疑起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一個暖呼呼的東西依偎在他腳邊,他登時嚇了一跳,本想立刻將腿抽開,但他很快便發現那東西並沒有像先前一樣啃食他,只是安靜地窩在那裡,他不確定那東西的眼皮還有沒有作用,不過他覺得那東西似乎是睡著了。

  他坐在那裡,猶豫著是否該將腿抽走,他不願意吵醒眼前的這怪物,因為他擔心對方一醒又會開始攻擊他,而他這會兒可沒有像先前那樣對付牠的力氣,再生使他精疲力盡,他甚至在這種最不該大意的時候睡著了,所幸那怪物沒有趁他睡著時咬他,否則等他醒來時,恐怕整副腿都不見了。

  他暗自打量著眼前熟睡的怪物,這東西只有三分像人,其他七分都像鬼,牠看起來像是剛從墓土中挖出來,正開始腐爛的屍體,但牠偏偏又像是個有生命的活物般,能夠進食也能夠走動,會發怒咆嘯、也會嗚咽低泣,牠似乎擁有其自身意志,只是那意志顯然相當原始,無法進行任何有意義的交談,在他看來,那怪物基本上就只會吃和哭,現在還多了一項新發現:牠會睡。

  不過,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和下午比較起來,眼下這怪物看起來變得比較像人了,儘管牠有一邊的眼珠還懸在外頭晃,但臉上和身上的裂口似乎都癒合了不少,頭上的毛髮也變得長了一些。

  他瞇起眼睛注視著牠,懷疑牠是否也和自己一樣,身體內部正在進行某種再生。

  但他同時也有點緊張,這東西先前才啃了他一條手臂,後來還持續吃了他身上的一部份觸足,吃下這些屬於非人類身上的部份,不知會為這怪物帶來多少影響?也許那明顯的再生能力正是吃下他身上的肉所獲得的,他不確定這會帶來什麼後果,但他卻有預感那不會是他想知道的事。

  他舉目望向房內四周,只見房裡空蕩蕩一片,什麼人也沒有,他有點訝異歐洛克和哈克竟然就這樣拋下他一個人,和這怪物共處一室,難道他們不擔心這怪物會吃了他?雖然──他並不清楚他們離開時怪物是否已經睡著了。

  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但他又擔心只要一挪動那條腿,怪物就會驚醒,正當他猶豫不決之際,外頭走廊忽然傳來一陣像是鳥類振翅的拍打聲,他認得那聲響,不禁嚇了一跳,並渾身警戒起來。

  他嚥了口唾液,他知道外頭走道上鋪有地毯,若有人刻意想隱匿腳步聲,絕對作得到。

  過了一會兒,他看見那黑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但那人並不是歐洛克。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對方是個老人,因為他一望即見到那全白的頭髮,但很快地他便意識到那人的體態和腳步都全然不像個老人,更重要的是,一個老人不可能會有一雙如此明亮且年輕的眼睛。

  那人就這麼站在那兒,但看來不像有明顯的敵意。「你是誰?」

  對方的聲音很沉穩,從口音聽得出這人出身應該不錯,此外,沃勒斯也沒有忘記留意對方那有些高傲的態度。

  眼前的這個人,某個程度上就像是歐洛克和哈克的綜合體──儘管他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我的名字是亞瑟‧沃勒斯,」他回答道:「若不是出了點意外,我現在應該會成為這宅子的主人。」

  那個年輕人聽到這話似乎有些吃驚,但他很快便掩飾了這一點。「我沒聽說這宅子即將出售的事兒。」

  「除非你是前任屋主,否則怎麼會聽說呢?據我所知,這宅子已經在此空了好多年了,」沃勒斯抬起眼來,以一種略帶委屈的質問語氣問道:「你是嗎?」

  這一問頓時讓主從關係瞬間轉變了,沃勒斯沒有放過對方臉上那不知所措的神情──儘管那稍縱即逝。

  「呃──坦白說我不是,」對方承認道。「但如果我知道最近有人會來此買下這宅子的話,我自是不會繼續賴在這兒。」

  「恕我冒昧,莫非你居無定所?」

  對方的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好一會兒才有辦法回答這問題。「……原本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還在尋找住的地方,但……」

  「是錢的問題嗎?噢──原諒我這麼問,我不是故意要令你感到難堪,只是……若你有需要,我想我應該可以幫你。」

  「幫我?」那年輕人疑惑地皺起眉頭。「我和你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幫我?」

  沃勒斯低眼望了望那個窩在他腳邊的怪物,而怪物仍沉睡著,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兩人的對話。

  「這東西是你養的吧?」沃勒斯說,「行行好,把他帶走。」

  那年輕人盯著沃勒斯腳邊的怪物,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是他把你傷成這樣的?」

  無疑地,他看見了沃勒斯身上被扯爛的西裝及滿身血跡,沃勒斯不禁暗自慶幸,此刻的自己看來就像是個受傷的普通人,而不是長著觸足的怪物。

  沃勒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盡量讓對方以為他的沉默是默認的意思。

  「都怪我回來得太晚了。」那人自責地說道,並走上前去,一手輕放在怪物肩上,溫柔地搖醒牠,沃勒斯看著這一幕,心裡有些訝異有人竟然真能將這種怪物當成寵物一樣愛護。

  但他很快便修正了內心的想法,畢竟他很清楚,根本不可能有人會將一具活屍當成寵物豢養,眼前的這個白髮男子絕不可能是人類,如果他是,那麼他肯定是瘋到了極點。

  那活屍醒來後發出了些咿咿呀呀的聲音,似乎極不情願,但白髮男子很有耐心地哄牠,並試圖將牠拉開,起先那活屍還乖乖地由著他,然而當牠一發現白髮男子打算將牠帶離沃勒斯身邊時,牠突然尖聲叫了起來,並頑固地抱著沃勒斯的腿,堅持不讓那男子將牠帶走。

  一時間,那男子似乎是愣住了,他有些無措地望向沃勒斯,而沃勒斯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試圖將腿抽走,但活屍卻緊緊地抓著他,一點兒也不願離開半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對他做了什麼嗎?」男子問道。

  「我怎麼可能對他做什麼?他不要對我做什麼就不錯了!」沃勒斯回道,這個棘手的狀況令他開始有些不耐。

  「可是……」男子苦惱地望了望那活屍。「他好像根本不想離開你。」

  「難道因為這樣──你就由著他抓著我不放嗎?快將他拉開!」

  這時,一陣笑聲從走道上傳來,兩人頓時不約而同地往門外望去,只見歐洛克正站在那兒,斜倚著門框,而哈克就站在他身後。

  有那麼一刻,沃勒斯看見白髮男子的表情登時變了,接著那男子立刻站起身來,將活屍和沃勒斯都拋在身後。

  「你們怎麼會來這兒?」男子問道。

  「這說來話長。」歐洛克聳了聳肩,似乎懶得解釋。

  「我才要問你哪,魯思溫,」站在歐洛克身後的哈克立刻走了進來。「這位先生是這宅子的買主──現在或許該說,他原本會是這宅子的買主,但你和你的怪物卻毀了這一切,根本是一場災難,那東西你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名喚魯思溫的白髮男子有些支支吾吾。「我在路上撿到的。」

  「哪條路上可以撿到這種生物?我倒真想知道!」哈克大聲說道,連沃勒斯都看得出來,這位好脾氣的律師似乎真的動怒了。

  「別那樣吼我,強納森,」魯思溫回道。「我說的全是事實,你不相信也無所謂。」

  「魯──」強納森正要開口,但一隻大手隨即擱在他的肩膀上,強納森回過眼去,只見歐洛克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旁。

  「這麼說,你不知道那東西是打哪兒來的?」歐洛克問。

  魯思溫倔強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也許是哪座墓園吧。」

  「看來,眼下最要緊的是弄清楚這怪物的來歷──嗯?是我的錯覺嗎?這東西好像比先前看起來更精神些了。」歐洛克瞇眼望向那活屍,而沃勒斯當下便明白他的意思。

  「無論如何,不能將這東西留在這兒。」哈克強硬地說道。

  「但也不能將他隨便扔在街上吧,」魯思溫立刻回道。「那會嚇壞人的。」

  「要我說的話,我認為那不是你的責任,」哈克的眼神如針般銳利。「他總有什麼原因才會變成這樣,冤有頭債有主,他的事兒應該叫害他變成這樣的人去管。」

  「我──」魯思溫像是鼓足了勇氣說道:「並不能算是完全沒有責任,畢竟我知道他的死因。」

  這話令哈克很是驚訝,而他身旁的歐洛克也略微顯出意外的神色。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就是在蘭貝斯一帶意外暴斃的那個死者──不,說是意外或許不太對,因為就是我親手扭斷他的頸子,並吸乾他全身上下最後一滴血的。」

  魯思溫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很是平靜,但卻震懾了這屋裡的每一個人──也許那具活屍除外。

  「老天!你到底在說什麼?親愛的魯思溫,你是說──這東西的死是你造成的?他會變成這樣全是你害的?」

  「不,我並不清楚他為何會從墓中活回來,但我確實是殺死他的那個人沒錯。」

  「這麼說,你認為他復活之後的事,得由你來負責──是嗎?」歐洛克慢條斯理地問道。

  「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妥,」魯思溫回道。「畢竟我不該因為一時的飢渴而害死他,雖然不清楚他復活的原因,但我認為我有這個義務照顧他。」

  「然後再次扭斷他的頸子?」歐洛克毫不客氣地說道。

  「我絕不會再讓那種事發生!我不想再殺人了。」

  「如果你和卡蜜拉一樣在家裡待到成年,學習得夠久,你就不會被那股衝動所征服。」歐洛克說。

  「我一點也不想在那個家裡和你多共處一分一秒,我的事我自個兒會解決。」魯思溫冷冷地瞪著他。

  「夠了!」哈克叫道。「你們倆非得要一見面就吵嗎?要吵的話給我出去。」

  魯思溫不太甘願地將頭撇開,但歐洛克看起來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無論如何……不管你們怎麼說,我是不會拋下他不管的,畢竟當初害死他的人是我。」魯思溫說道。

  「沒人說要你拋下他不管啊,」歐洛克一派輕鬆地說道:「你愛養什麼是你的自由,只是這回你挑錯場所,而且還傷及無辜罷了。」

  一直坐在櫃旁的沃勒斯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歐洛克,他沒想到歐洛克竟能那麼簡單就把一切都推到別人身上。

  魯思溫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對這回答頗為訝異。「……難道你對我決定要照顧他沒有任何意見?」

  歐洛克一手叉腰,擺出一副與我何干的神態。「你都是個成年人了,既然你決定了,而且也有你的正當理由,我就不會過問,你憑什麼認為我到現在還會管你這些?」

  「呃……不,當然──我當然不認為你會管……我只是……」魯思溫說著便不再開口,只是緊閉嘴唇盯著地面,臉上還帶著幾分疑惑的神色。

  「既然如此,就想個辦法把這東西弄走,隨你要養在哪兒都行,總之別留在這兒,晚點我會差人來把這兒弄乾淨,不過你要自個兒動手清我也不反對──噢,對了,沃勒斯先生,實在是非常抱歉,若你願意的話,請到舍下來換件衣服,等明兒一早,你要什麼時候離開都成。」

  歐洛克這一大串話說得極為自然且具說服力,沃勒斯也不得不點頭答應這提議。

  「那麼,魯思溫,扶那位先生起來吧──還有,把那東西拉開。」

  魯思溫不怎麼情願地轉過身去,將沃勒斯攙扶起來,沃勒斯這時已確定自己完全能走了,但那活屍仍緊抱著他的腿不放,魯斯溫好不容易才將那活屍拉走,但活屍又淒厲地慘叫起來,並死命掙扎著,魯思溫根本抓不住他,待他一鬆手,那活屍便又挨到沃勒斯身後,沃勒斯本以為他又要咬自己,連忙想閃躲,但很快便發現他只是抓著自己的袖子,並沒有想攻擊人的意思。

  歐洛克靜靜看著這一幕,最後下了個結論:「看來他果然很喜歡你,沃勒斯先生。」

  「──別開玩笑了!我總不能拖著這東西出門吧!想想辦法啊!」沃勒斯慘叫道。

  魯思溫於是不死心地想再次將活屍拉開,但那活屍想來是被激得動怒了,竟一掌朝他揮去,魯思溫立刻閃開,才沒被那尖利的指甲劃傷。

  有那麼一刻,魯思溫看來有些狼狽,他一手撫平自己額前的白髮,深吸了口氣,最後似乎決定什麼也不做。

  「他不聽我的話。」魯思溫宣佈道,聲調聽來有些淒涼。

  「沒關係,你盡力了。」哈克說道。

  沃勒斯無助地看了看哈克,又看了看歐洛克,顯然這兩人都不想插手這事,於是他轉而望向魯思溫,卻只在他眼中看見絕望的神情。

  魯思溫別過眼去,說道:「讓我一個人靜一下,我等會兒再回來想辦法。」

  他說完便走了出去,背影看來極其失落。

  沃勒斯看了看眼前的兩人。「你們不願意幫忙嗎?」

  「這不在本公司的業務範圍之內。」哈克冷著臉說道,隨後轉身走了出去。

  歐洛克等哈克走出去後,便說:「抱歉,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看得出來。」沃勒斯苦澀地說道。「拜託,別扔下我一個人和這東西共處一室。」

  「一般來說,寵物都會和提供牠們食物的人特別親近。」歐洛克簡單地下了結論。

  「我不想被當成食物!行行好!別讓這東西纏著我!」

  這時,活屍在他耳邊咿咿呀呀地不知說了些什麼,他本能地想躲開那逼人的腐臭氣息,但那活屍緊抓著他,他根本甩不開。

  「他說了些什麼?」歐洛克問道。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又不懂怪物的語言!」

  歐洛克思考了一會兒,最後說道:「這樣吧,待會兒我會差人接我們回去,你和那怪物可以跟我們一道走,只是──你最好得在你表姊起疑前擺脫他,你總不想讓那東西跟著你回家吧?」

  沃勒斯勉為其難地點點頭,但他心裡實在沒多大把握。

  這時,那活屍又開始低嗚了起來,那和先前的哀鳴比起來,聽來似乎比較接近人類的語言,但沃勒斯並不確定他聽到的是否正是那活屍想表達的意思。

  那聲音再度響了起來,輕輕撞擊了他腦中某部份的記憶──儘管那記憶並不屬於他,但他卻很難分清那段記憶與自身意志的差別,有些時候,他甚至會誤以為那記憶打從一開始就屬於他自己。

  那記憶急切地要他回應,即使他明知自己根本不該這麼做。

  他眨了眨那雙異色的眼睛,並轉過頭來,望向那腐敗的臉。

  「……小兔寶?」

  然後,他看見那活屍咧嘴而笑。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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