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伯‧葛蘭迷迷糊糊地在椅中醒來,他微微抬起頭,感覺到頸子一陣酸疼,而雙腳也麻了,他動了動身軀,卻發現完全動彈不得,他被麻繩牢牢地綑在一張材質堅固的木倚上,雙手也被綁在扶手上,而且已經不知保持這姿勢多久了,他全身酸疼,卻苦無方法挪動身子,好讓自己舒服一些。
他環顧四周,儘管光線微弱,但他還是能依稀辨識出自己正待在什麼樣的地方,這裡似乎是一座廢墟,雖看得出室內頗具規模,但現在昔日光景早已不再,到處都堆放著破敗的家具與朽木,偶爾還能聽見角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老鼠或蟲子竄過。
還算幸運的是,他的口並未被封住,但他並不確定現在呼救是不是個好主意,不論是誰綁住他的,那個人可能仍未走遠,而既然對方如此放心地讓他獨自待在這兒,可見對方非常確定即使他扯喉呼救,也不會有任何人聽見,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浪費時間對外求救?
他猛力掙扎了一番,但繩索綁得非常緊,他也無法用雙腳撐起自己,因為他的腳被牢牢綁在椅腳上,他不死心地試圖掙脫,卻一個失去平衡,重重往右側翻倒在地板上,他的頭撞到了椅背邊緣,痛得他失聲大叫,他的後腦似乎有個傷口,只要稍加碰觸就非常疼痛,他花了好一段時間才阻止自己當場痛暈過去。
他努力以手肘撐住地面,試圖在地上爬動,但他花了老半天才前進了一些些,而且全身連人帶椅的重量全集中在右臂上,很快就令他深感酸疼,他抬頭想看清屋內是否有任何出口,卻只看見遠在房間另一端有一扇緊閉的門,而那如今看來似乎離他非常遙遠。
他又在地上奮力移動了一會兒,卻不知踢翻了什麼,一桶液體潑到他腿上,他嚇了一跳,連忙低頭想看清那是什麼,但在陰暗的屋內,他只能確定那是一灘黑乎乎的東西,而且還有些黏稠結塊,從腥臭的氣味判斷,那可能是一桶血液。
大量的血液。
他不願去細想那桶血液究竟是出自何處,他寧可那只是一桶豬血,但在這種無人居住的廢墟中,會有一桶仍未完全凝固的豬血,想起來也夠毛骨悚然的了。
他試圖遠離那灘血,但成效不彰,他一時失去重心,又往後翻倒過去,撞倒了不知什麼東西,有個重物從他身旁倒了下來,所幸沒有命中他的頭,某個東西咚一聲重重落在他眼前的地板上,他原以為是一顆球,但又意識到那重量似乎稍嫌過重了些。
他咬著嘴唇,用盡全身力氣阻止自己尖叫出聲。
那是一顆頭顱,一顆沒有身體的頭顱。
◆
當麥肯金回到蘇格蘭場時,局裡鬧哄哄地簡直像是有一群牛奔過。
他保持著鎮靜,一路邁進他的辦公室,看見霍金斯不出所料地正待在裡頭,而雷斯垂德和古雷格森也在。
「發生什麼事了?」麥肯金問。
雷斯垂德戲劇性地將一疊資料扔在桌上,說:「賽巴斯欽‧莫蘭,那傢伙回來了。」
麥肯金略微皺眉,似乎是在回想這個名字屬於何人。
「老案子了,不過也沒那麼老,」一旁雙手交抱在胸前的古雷格森說道:「你記得梅努斯伯爵那個倒楣的兒子吧?那個好端端待在家裡卻莫名其妙被槍打死的傢伙。」
「嗯,有點印象,我記得那時這事還鬧得挺大的,」麥肯金說道:「那案子是雷斯垂德負責的吧?」
「真慶幸你那時除了追小賊外還有餘裕記得其他的案子,」雷斯垂德揚眼說道。「沒錯,那案子是我負責的,而且也破了。」
「那可不是什麼小賊,雷斯垂德,」麥肯金一臉嚴肅。「他可是盜走皇帝禮物的危險份子。」
「隨你怎麼說,反正咱們這會兒該忙的不是這個,」雷斯垂德說著靠在桌沿。「那件槍擊案的兇手,就是賽巴斯欽‧莫蘭,從他逃獄至今也過了好多年了,但可還沒到讓人完全淡忘的地步,真沒想到他竟然還膽敢回到英國。」
「當真確定是那個莫蘭嗎?」麥肯金問。
「照你們家小子的說法,八九不離十。」雷斯垂德回道。
麥肯金將視線轉向霍金斯。「你打聽到他的消息了?」
「今早有人來向我報案,是住在蘭貝斯的貝索‧葛蘭先生,」霍金斯答道。「他說他弟弟魯伯‧葛蘭昨天和莫蘭出去後就失蹤了。」
「若真是那個莫蘭,情況可能很危險。」古雷格森搭腔道。
「魯伯‧葛蘭已經失蹤將近二十四小時以上了,恐怕凶多吉少,」雷斯垂德說。「莫蘭是個很殘酷的傢伙,下手也從不留情。」
「葛蘭家那邊沒有收到任何勒索的訊息嗎?」麥肯金問。
「沒有,」霍金斯回答。「這中間恐怕沒有牽涉到金錢,貝索‧葛蘭先生似乎認為那個叫莫蘭的是個邪教徒,存心害死他弟弟。」
「我們已經查到莫蘭之所以和魯伯扯上關係的原因了,」古雷格森說:「莫蘭這次回到英國,是為了找人,魯伯是個私家偵探,他手上有莫蘭想要的線索,莫蘭就是為此找他出去的。」
「這麼說,魯伯可能掌握到莫蘭的什麼把柄,所以莫蘭非對他下手不可?」麥肯金問。
「很有可能,」古雷格森說。「雖然魯伯未必打算威脅他,他可能只是無意間得知他不該知道的事。」
「但莫蘭不會放過他的,他就是那樣的人。」雷斯垂德說,聲音聽來咬牙切齒。
麥肯金緊蹙眉頭。「莫蘭他特地鋌而走險回來也要找的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唯一能想到的那個人選,已經死了好多年了,」雷斯垂德直起身來,並走到門邊,將手擱在門把上。「但──我想有個人能告訴我,其他可能的名字。」
麥肯金轉過臉來。「你上哪兒去?」
「貝克街,」雷斯垂德說。「我有一堆問題要去問那個自大的女人。」
◆
「班納萊和薩維奇夫人的事不會是巧合,華生,他們已經踏足到不屬於我熟知的那個領域了。」夏綠蒂‧華生從窗旁走回來,纖細的手指捏著一支石南根菸斗。
「但人類不會那樣無緣無故化成一灘黑泥啊!」約翰‧華生坐在他慣常坐的那張扶手椅中,瞪視著他的妻子。「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夏綠蒂慵懶地吐出一口煙。「華生,你對班納萊這人的事比我熟悉,他在認識你之前,就已經是個熱中於超自然事物的愛好者了,對吧?」
「沒錯,他對這方面的知識非常淵博。」
「雖然,平常的情況我是不願這麼想的,」夏綠蒂嘆了口氣。「那表示他有可能真正召喚過什麼邪靈出來,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班納萊他會變成這樣是因為超自然力量致使的?」
夏綠蒂揚了揚眼,似乎認為這話題對她來說毫無意義。「你剛才也說了,華生,人類不會那樣無緣無故化成一灘黑泥,就算是拿桶強酸來澆,也不可能在短時間腐蝕得那麼徹底,你也看過班納萊的樣子了,他的衣物都還完整地留在床上,只是身體不見了──正確地說是溶化了,若是外在因素致使的,那麼他睡的那張床肯定早就毀了,但事實是,他周遭的一切都好好的,只有他的存在消失了、溶解了,而根據雷斯垂德的說法,薩維奇夫人也發生了一模一樣的狀況,這不會是巧合,他們之間肯定有某種連繫,而那並不是我能涉足的領域。」
華生垂下頭,看來有些頹喪。「他是我的朋友,我怎能接受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夏綠蒂走到壁爐前,坐了下來。「太多令人煩躁的事了,華生,若我知道莫里亞堤教授死後,倫敦會變成這樣一個超自然事物橫行的鬼域,那我倒寧可他現在還活著。」
樓梯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等那人進來,夏綠蒂便開口道:「雷斯垂德,若你上樓時能對咱們家的樓梯溫柔些,我想哈德森太太會很感激你的。」
「我實在不願意來找你,夏綠蒂夫人,」雷斯垂德一進門便大聲說道:「但看在你有著和福爾摩斯一樣的頭腦,捨棄你的協助似乎是件笨蛋才會做的事,你好,華生醫師。」他轉頭向華生致意了一下。
「正因如此,你們才會到現在還找不到月光石的下落,不是嗎?」夏綠蒂輕蔑地吐出一口煙圈。
「那件案子已經結了,夫人,整件事根本是娜歐蜜‧薩維奇自導自演的騙局,為的就是謀害萊恩‧哈斯特這個無辜的年輕人,我們相信真正的月光石早被她弄去國外,再怎麼追查也查不到了。」
夏綠蒂冷笑了一下:「真的是那樣嗎?」
「別再管什麼月光石了,夏綠蒂夫人,」雷斯垂德一臉不耐。「有個叫魯伯‧葛蘭的年輕人失蹤了,而且把他抓走的歹徒很可能就是多年前逃獄的賽巴斯欽‧莫蘭,這事兒非常緊急,我們需要你的協助。」
夏綠蒂閉目靠在椅背上,好像根本沒在聽。
「夏綠蒂夫人?」
「我唯一能想到他之所以回到倫敦的理由,就是莫里亞堤教授還活著,但那應該是不可能的事。」夏綠蒂悠悠地開口道。
雷斯垂德皺起眉頭。「你也知道莫里亞堤這個人?」
「當然,我當年──噢不,從福爾摩斯留下的文件中,我記下了很多資訊,」夏綠蒂抬起眼來。「賽巴斯欽‧莫蘭上校是全倫敦第二號危險人物,而教授當然列居第一。」
「但莫里亞堤已經死了,」雷斯垂德說:「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莫蘭又集結了一派新的危險份子,想再次回到倫敦作亂。」
夏綠蒂站起身來,走回窗邊,像是在思索什麼。
「莫蘭不是那麼笨的人,若不是有什麼非常重要的原因,他不會貿然回到倫敦,當年莫里亞堤手下的殘黨在他死後全都給掃蕩光了,我不認為莫蘭有能力在這些年內東山再起,他之所以親自露面,就是最好的證明,他的通緝令至今仍未解除,如果他有其他手下替他辦事的話,他大可以安安穩穩地躲在幕後,但他卻冒險出面,甚至不惜綁架一位退休法官的兄弟,這表示他並沒有任何信得過的人,而且顯然已經被逼到走投無路了。」
雷斯垂德望著她。「他到底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危險?」
夏綠蒂轉過臉來。「我認為,有一個智力和犯罪能力與莫里亞堤不相上下的人正待在倫敦,基於某種理由,他無法離開境內,所以莫蘭才非得回來與他接洽不可,這個人非常重要,不是什麼嘍囉之流,而且他認識莫蘭,若莫蘭不親自出面,他不會信得過,莫蘭肯定也相當信任他,否則他不會冒險回來,由此可見,他們很可能已經認識很久了,肯定在萊辛巴赫瀑布那檔事發生以前,他們就彼此熟識了。」
「也就是說,只要逮到這個人,我們就能逮到莫蘭?」雷斯垂德問道。
夏綠蒂搖搖頭。「恐怕你不會有逮捕這個人的理由,這個人的聰明程度與莫里亞堤不相上下,他不會讓自己留下足以被警方逮捕的把柄,眼下只能去追查他的下落,而且絕不能打草驚蛇,否則莫蘭他就會像條蛇般溜走了。」
「那麼魯伯‧葛蘭呢?現在分秒必爭啊!」雷斯垂德叫道。
「恐怕他凶多吉少,」夏綠蒂說:「雖然很遺憾,但咱們顧不了他了,他很可能已經見過莫蘭要找的那個人,他們不會讓他活下來的──我相信他兄長那兒並未收到任何勒索信,對吧?」
「的確沒有。」雷斯垂德的肩膀略微垂了下來。
「那表示他們打從一開始就要他的命,」夏綠蒂說。「魯伯‧葛蘭即使現在還活著,他也不可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去徹查倫敦境內的醫院,就算是精神病院也別放過,找三十五歲以上、在最近三個月內入院、在昨天辦理出院、但入院時沒有完整身家證明的人,拿莫蘭和魯伯的照片去向院方比對,他們應該是一起到醫院裡去的。」
「你怎能確知那麼多?」雷斯垂德目瞪口呆地盯著她。
「因為犯不著去清查那些會笨到因為犯罪或其他原因出不了境的傢伙,」夏綠蒂滿臉不耐。「他之所以離開不了英國,當然是因為他生了病,無法獨自遠行,既然他早在莫里亞堤死前就認識莫蘭,那他自然不可能是個小伙子,我估計他應該四十歲左右,但他也可能更年輕一些;莫蘭不可能入境太久而不被察知,這表示那個人住院的時間不會太久,但短期內他也無法獨力辦理出院手續,這證實他入院時很可能並沒有完整的身家證明,因為他沒有任何親近的人能協助他離開,莫蘭此次回來就是為了將他帶走,鑑於他不可能逗留太久的緣故,他會盡快辦完這件事,我想他應該是在與魯伯接洽上的當天,就立刻去將那人接走了。」
「我明白了,」雷斯垂德三步併兩步地走到門邊。「希望你是對的,夫人。」
「你說的沒錯,探長,現在的確分秒必爭。」她昂首回道。
雷斯垂德一如他來時那樣,像風暴般地匆忙告辭了,而幾乎就在他前腳一跨出221B大門的同時,夏綠蒂便立刻走進了房間,隨後披著一件外出用的斗篷出現在房門口,頭上戴了頂式樣樸素的便帽。
「華生,咱們該出門了。」她的語氣不容拂逆。
華生仍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坐在他的椅子裡。「上哪兒?」
「去見一位病人。」夏綠蒂往門邊走去,一邊扣上她還沒解決掉的幾枚釦子,她並未替華生從衣架上取下他的帽子和大衣,華生很清楚,她向來都不會像一般的妻子那樣。
華生站起身來。「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已經知道莫蘭在找的人在哪兒了吧?」
「那是雷斯垂德該解決的事,不,我不是要去找那個人,」夏綠蒂一面說,一面將手套進皮手套中。「我說過,超自然事物不是我該干涉的領域,但既然我已一腳踏進來了,我就沒道理置身事外──儘管這一切真是可笑透頂。」
「那咱們這會兒到底是要去見誰呢,福爾摩斯?」華生雖這麼問,但還是很有效率地套上大衣,戴上帽子。
「去見這一切的根源,或者該說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夏綠蒂抬起眼來。「萊恩‧哈斯特。」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三十五章‧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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