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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石】第二十九章‧重聚


  哈斯特從黑暗中醒來。

  他不確定先前的呼救是否傳了出去,不過他也早就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這裡的時間似乎不曾流動,就算有,他也感覺不到。

  他嘗試著想動動手指,卻發現自己連手指也沒有了。

  現在的他似乎只是一團意念的聚集體。

  他痛恨這種感覺。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他早已從那漫長的束縛中解放了,他曾是一團什麼也不是的意念,但如今他有了身體,有了確切的存在,他不應該再有這種感覺,因為現在的他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他不死心地掙扎起來,卻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甚至感受不到他自己。

  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該死!

  一聲短促的詛咒出現在他腦海裡,但那聲音聽起來也已經不太像是人類的語言。

  他不能再待在這裡,必須想辦法逃出去,儘管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努力回想自己是怎麼掉到這裡來的,但記憶正如塵沙般從他的腦海裡吹散,他拼命想抓住一點片段,卻完全無濟於事。

  留在他記憶裡的,只有一個薄弱的名字,他一度忘記過,但只要設法將以意念回溯到上一段時間,他就能再度想起來。

  這是只有已經完全變成意念體的他才辦得到的事。

  他再次沉眠,任意志離自己越來越遠,接近作夢的狀態。

  忽然間,周遭似乎又逐漸亮了起來,像是有一道血紅色的薄膜包裹著他,以致於他看見的一切全是紅色的。

  紅白相間的方格地板沉在他腳下,而他當時還勉強保有人類的模樣,他感覺得到自己的手被高高綁在半空中,而自己的腳始終觸不到地。

  一個蓄鬍的男人經過他眼前,他記得他認識這個人,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想,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可查的了。」那男人轉頭向他身後的年輕人說道。

  「噢,大概是吧,沒能幫上忙真抱歉。」年輕人說,他戴著一副單片眼鏡,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

  「那麼,告辭了,如果你或薩維奇夫人事後想起什麼可疑的地方,就通知我一聲。」蓄鬍男人說道。

  「我會的。」

  他在血色的影像中看見他們正轉身離開大廳。

  他非得想起來不可,只要再差一點點──只要能夠讓時間再往前一步──

  「麥肯金?」

  他脫口而出,連自己也不確定這聲音是否真能傳出去。

  然後他看見那男人轉過頭來,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他還沒來得及呼喊第二次,疲憊便攫住了他,他已經不記得他到底有多久沒有使用時間跳躍了,只知道這讓現在的他非常疲累,他垂下頭去,任血色的帷幕在眼前轉黑,他知道他下一次還是得再試,直到有人來救他為止。

  然後他從黑暗中醒來。

  他不確定先前的呼救是否傳了出去。

  不過他也早就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睜開眼睛,懷疑自己是否還未從惡夢中醒來。

  他摸摸身下的床單,並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薩維奇家,接著他發現自己的腳麻了,有團東西正裹著被單壓在他的腿上,不知道已經壓了多久。

  他很快就記起自己昨晚的遭遇,他的一隻手被啃掉了,整個人還狠狠摔在一面牆壁上,現在想起來,他確信自己昨天已經斷氣過一次了,打從他出生以來,還沒遇過比這更糟的事。

  他動了動麻木的那條腿,將它變形成一條觸足,從那團裹著被單的東西底下抽出來,而那東西只是稍微挪動了一下,似乎沒有醒來。

  他鬆了口氣,並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把觸足變回一條腿,但這不太礙事,他並沒有吵醒那團仍裹在被單裡沉眠的生物,他迅速套上晨袍,並三步併兩步地走向門口,用最小的幅度輕輕將門把轉開,但門把卻在最後一刻背叛了他,當門扉緩緩滑開時,原本安然待在凹槽中的卡榫卻突然驚叫了一聲,並猛然彈開,有那麼一刻,它看來簡直充滿惡意。

  他怔怔然站在原地,看著那道門扉在反作用力的影響下微微開啟,並帶著拖長的咿呀聲,彷彿正在嘲笑著他的愚蠢。

  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轉過頭去,看見那東西正從被單裡掙脫出來,有那麼一刻,他幾乎想奪門而出,但他忍住了這念頭,他知道這裡是歐洛克家,不是他熟悉的地盤,更何況,他也不能只穿著一件晨袍就衝出去,那樣太過有失體統。

  和昨天相比,那東西變得更像是個了,當牠從那團被單裡探頭出來時,他甚至能在那雙死透的眼裡看見一點理性的色彩。

  那東西就這麼坐在床上盯著他看,但隨後牠才像是意識到什麼似地,將懸掛在臉上的那顆眼珠塞回眼眶裡去,在牠這麼做的同時,眼眶周圍也立刻生出一圈細小的觸鬚,將那顆眼珠包覆起來,讓它安然待在眼眶裡,只花了不到一、兩秒的時間,那圈觸鬚就變成一層正常的皮膚,從外表看來完全沒有任何異狀,彷彿那顆眼珠從來不曾掉出來過。

  牠轉了轉眼珠子,並稍微打量了一下這房間,表情看來似乎有點迷惘,此時牠身上被屍水浸濕的壽衣已然乾了大半,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像風乾的馬鈴薯外皮般鬆垮垮地掛在牠身上,而原本腫脹的皮膚也不知何時消了下去,昨晚牠看來就像是個浮腫的怪物,但現在卻是個瘦小的普通人,此外,牠的頭髮還是焦糖色的,看來似乎頗為柔順。

  他站在那兒,意識到自己已無法再以「牠」的稱呼作為這東西的代稱。

  「萊佛士,」那東西開口道,聲音就像是個年輕人。「這裡是哪兒?」

  他吞了吞口水,好一會兒才有辦法開口:「……我不是萊佛士。」

  那個在昨晚還是個怪物的年輕男子頗為困惑地盯著他瞧。「你在說什麼?你當然是萊佛士,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認出來了。」

  「萊佛士已經死了,」他回道。「記得嗎?小──呃……他在戰時就已經死了,那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而現在是二十世紀,他不可能還活著,你認錯人了。」

  那男人沒有移開視線。「我知道,我也死了,我們都死了,所以我們才會再度見面,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對,不是這樣,」沃勒斯挨著門板,確保他隨時可以逃出去。「你是死了,但我沒有,這裡是現實世界,如果我們都死了,我不可能站在這裡跟你對話。」

  男人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如果我死了,那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呃……有人──我想是有某人用某種法術讓你復活,將你召回人間──或什麼的……拜託!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昨晚還是具活屍,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好端端的人,還能跟我交談,你問我為什麼,我還想問你哪!」

  「真怪……我記得我死的時候應該沒那麼年輕。」男人像是沒聽見似地瞧著自己的手,接著再度抬眼,仔細地打量著沃勒斯。「你也變年輕了哪,萊佛士,你現在看起來和我當年在艾伯尼見到你的時候好像沒什麼差別。」

  「我說過我不是萊佛士──」

  「如果你不是萊佛士,那你會是誰?除了你的眼睛顏色看起來有點怪之外,我看不出差別在哪裡。」

  沃勒斯站在那裡,一時語塞。「……我──我的名字是沃勒斯,是薩維奇子爵夫人的表親,我不是你說的什麼萊佛士,你認錯人了。」

  「喔,我懂了,你又勾搭上哪個有錢女人了,這向來是你的專長。」

  「不是那樣──你沒聽懂嗎?小兔寶,我說了我不是,難道你──」

  「你剛剛叫我什麼?」男人的眼裡似乎閃過一道什麼。

  「我?我剛剛……」沃勒斯愣了愣,接著便住了口。

  「你叫我小兔寶,那是我在公學時的綽號,只有當時認識我的人才會那樣叫我──你還想狡辯!你就是萊佛士!A‧J‧萊佛士!我認識你一輩子了!你橫豎別想騙我!」

  他憤然從床上起身,大步往沃勒斯走去,對沃勒斯來說,這本是個可以轉身開門離去的時機,但不知何故,對方直投而來的視線卻讓他終究沒這麼做。

  男子伸出手,緊緊摟住他,將臉埋進他懷中。

  「你知不知道我多想見你?」男子啞著嗓子說。「自從那場戰爭後,我每天都好悔恨,要是……要是當初死的人是我就好了,如果那時候在艾伯尼不是你拉了我一把,我早就舉槍自盡了,怎麼可能還茍活得下去?該死的人明明就是我,可是為什麼偏偏你卻……」

  他的聲音悶在沃勒斯懷中,逐漸變得含糊不清,最後不再說下去,僅是靜靜地啜泣著。

  沃勒斯略顯猶豫地抬起手,但終究沒有回擁他。

  「……但我真的不是萊佛士。」沃勒斯低聲說道。

  「事到如今你還說這種話!」小兔寶抬臉叫道,臉上仍顯斑駁的皮膚和淚痕形成一種有些駭然的模樣。「你分明記得我!你也知道戰時發生的事!為什麼你到現在還要否認!難道你現在發達了,換了個名字,你就不想認我這個學弟了嗎?你想把以前我們認識的事全都一筆勾銷嗎?」

  沃勒斯慢慢地將一手舉起。「那我問你,你認識的萊佛士會做這種事嗎?」他說罷後,那隻手便逐漸扭曲,變成一團肉塊,並延伸成一條觸足,上頭滿佈著小小的疣和孔洞,那觸足蠕動著伸向小兔寶的頸子,像條蛇般在他頸上環了一圈,並在他頰旁留下些許半透明的黏液。

  小兔寶沒有動,但眼神中卻帶著驚愕。「這……這到底是什麼?你的身體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並不是變成這樣,而是原本就如此,這一直都是我身體的一部份,小兔寶……儘管我已習慣這麼叫你,但那並不是出於我的習慣,而是屬於A‧J‧萊佛士的記憶,我從他那兒得到這個軀體時,也一併繼承了他的記憶,我擁有他的過去、外貌、甚至聲音和習慣,我可以徹底偽裝成他,但我並不真正是他,我是個盜走他一切的竊賊,這個存在是虛假的,但你對萊佛士這個人的感情卻是真的,如果我是真正的萊佛士,我會立刻和你相認,但我並不是他,所以我不能這麼做。」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一點兒也聽不懂了。」

  「我不是人類,小──不,曼德斯,我原本只是一團沒有思想的肉塊,當我依附到一具人類的死屍上,我就竊取他的一切,擬態成那個人生前的模樣,這樣我才能以人類之姿安然在這世上生活,而那個人剛好就是萊佛士;曼德斯,你所認識的那個萊佛士確實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個偽裝成他的怪物,當然──我大可繼續偽裝成你的那個好學長,因為我擁有你和他之間所有的回憶,但我不願對你這麼做,我知道你在他心目中佔有什麼樣的地位,而那個地位我是不能去侵犯的。」

  曼德斯慢慢地放開他,並往後退了一、兩步。「這麼說,你真的不是萊佛士,只是一個……偷走他身體的──賊?」

  沃勒斯緩緩點頭。

  「而且……你擁有我和他之間所有的回憶?」

  「對。」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你根本不是他,卻偷看了這一切?你根本沒有資格這麼做!你怎麼能──」

  「我知道我沒有,但我必須活下去,在這個充滿非我族類的世界上活下去,」沃勒斯粗聲回道。「你自己不也一樣嗎?為了活下去,你甚至還吃掉了我的一部份。」

  「……我?」曼德斯惶然眨了眨眼。「你說我吃了什麼?」

  「你不記得了?昨晚我受了重傷,你卻蜷在我身邊,趁我不能動彈的時候啃食我,簡直是把我當成你的大餐了!」

  曼德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但你現在看起來好端端的。」

  「昨晚可不是這樣。」沃勒斯陰沉地說。「不管怎麼說,我搶了你朋友的身體,而你昨晚吃了我的肉,咱們眼下算是扯平了。」

  「話怎麼能這麼說!這跟那根本是兩回事!」

  「這怎麼能算是兩回事哪,親愛的小兔寶,我的身體原本是屬於你那位好學長的,而你昨晚吃了我,那不就間接表示你也吃了你學長的身體嗎?咱們做的是一樣的事哪,我藉由他的屍體復活,而你則吃下他復活的肉體,某個角度上來看,我和你都是站在同一艘船上的人了,我們都利用了這個叫萊佛士的人,這你可別想否認。」

  「但我根本不記得昨晚的事呀!」曼德斯抗議道。

  「你不記得就可以賴掉嗎?我可是有人證的,歐洛克他們都瞧見了。」

  「歐洛克是誰呀?」

  「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這間屋子是他的,昨晚你死賴著不走,害我只得聽他的話先躲到這兒來。」

  「他又為什麼要幫你呢?你和他有交情?」

  「因為昨晚將我打傷的人就是他,嘖……要是我知道那個律師背後有這種靠山,我就不會蠢到去對他動手了。」

  「律師?你說的那個歐洛克是個律師?」

  「不是,那是另一個人,唉……我該怎麼對你解釋呢?小兔寶,你闖了這堆禍,卻連一件事也不記得,我昨晚的遭遇根本是白白受罪了。」

  「我想,你可以解釋給我聽。」

  「在那之前,你得先去沖個澡,換件衣服,我沒有辦法忍受跟一個渾身屍臭的傢伙對話,還有,這件晨袍也得換掉了。」



  「換句話說,那小子又失蹤了?」歐洛克斜倚在枕頭上,雙眼盯著手上的報紙。

  「在我叫住他之前,他就從那扇窗戶跳下去了,我根本沒來得及阻止他。」強納森穿上晨袍,沒好氣地說道。「說實在的,我從來就沒搞懂過魯思溫腦子裡在想什麼。」

  「他都那麼大個人了,該怎麼做,他自個兒會想辦法的。」歐洛克不急不徐地啜了口茶。

  強納森將雙手插進晨袍口袋裡,背著窗面向他。「你怎麼老是那麼悠哉?他再怎麼說也是你兒子,難道你一點兒都不擔心他嗎?」

  「我認為擔心不會有什麼幫助,所以我決定不這麼做。」

  強納森沉默了一會兒,像是不甚同意這番話,但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你不打算跟他言歸於好嗎?」強納森問。

  「他氣我不是只因為兩年前的事,即使我為這件事低頭也沒什麼意義。」

  「我倒想知道你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對人低頭。」

  「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很多時候就算低頭也沒用。」

  「固執。」強納森在床邊坐下,順手抓亂了頭髮。「那孩子根本就跟你一模一樣。」

  「是嗎?我倒不這麼認為。」歐洛克看了他一眼。

  「你這話什麼意思?」

  歐洛克將報紙折起來。「我認為他只是不夠坦率而已,就和以前的某人一樣。」

  「誰?」強納森揚起眉毛。

  歐洛克沒回答,只是盯著他瞧。

  「──你是要說我嗎?難道你認為那孩子會惹出那麼多麻煩,都是我害的?」

  「我可沒那麼說。」歐洛克說,語帶笑意。

  「你分明就是這個意思!」

  「好、好,別氣了,都是我的錯,這總行了吧。」歐洛克輕輕執起強納森的手,將他摟近自己,強納森雖稍加掙脫,但最後仍躺進他懷裡。

  「……我們都是壞榜樣。」強納森低聲說道。

  「你指哪方面?」

  「我背叛了米娜和你在一起,而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經常作出背叛我的事。」

  歐洛克想了一會兒。「我想我不會將那稱之為『經常』。」

  「一次就算得上多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都在幹什麼?」

  「那些都是生命稍縱即逝的人類,難道你認為我會對他們認真?」

  強納森搖搖頭。「我當然知道你很少認真過,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是認真的──我只是……說真的我想過,要是有一天出現了其他和我們一樣不老不死的生物,或是……哪天你心血來潮,想讓哪個人類成為血族,那是我阻止得了的事嗎?不,我根本阻止不了,若是你現在就決定從此離我而去,我也挽留不了你。」

  歐洛克輕輕撫順強納森的頭髮。「你對自己就那麼沒信心嗎?」

  「是啊,所以我一直在考慮,要是下回你再一聲不吭就消失不見,我就跟理查私奔好了。」

  歐洛克笑出聲來。「理查?你別開玩笑了,我認識他的時間遠比你認識他的時間久上很多哪。」

  「但你和他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你沒有我了解他。」

  「……你認真的?」

  「我想會花上一點時間說服他,不過那應該不至於太難。」強納森說。

  笑意一瞬間在歐洛克臉上消散。「別那麼做,強納森。」

  「我們沒有婚約,不是嗎?」強納森在床上撐起身子。「我連髮妻都背叛過了,更何況是你?」

  「真發生那種事的話,我翻遍所有土地也會找到你們。」

  強納森盯著他。「我不認為你有那麼在乎我。」

  「我也希望我沒有。」

  歐洛克傾身摟住他,與他親吻,強納森也回應著他,伸手探進被單之中,撫觸著歐洛克赤裸的身軀。

  「等等,」當歐洛克將手伸進強納森的晨袍時,強納森突然從他身上起身。「沃勒斯和那活屍還待在家裡,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他們又不會闖進來。」歐洛克說。

  「不是那個問題──」

  「放心吧,我相信他們需要點時間敘敘舊。」

  「敘什麼舊?你認為他們認識?」

  「這就等一下再去問個清楚吧,所以──你現在願意讓我脫掉你身上那件該死的晨袍了嗎?強納森小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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