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推厚重的黑框眼鏡,盯著面前的那台桌上型電腦。
微暗的房間裡,電腦螢幕閃著冷冽的幽光,上頭顯示著一連串整齊的黑字,那是他早從兩個月前就開始寫的故事,不過進度始終停在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並不打算繼續寫下去,現在他之所以坐在這裡瞪著這個文件檔,也只不過是想確定一下而已。
慢著,確定什麼?確定這鬼東西還留在他電腦裡?還是確定他得把它刪掉?
也許是為了確定這東西沒有偷偷從他電腦裡溜出去。
不,如果它打算給自己放個假,溜出去狂歡的話,它肯定不會讓他知道,它會在他下次打開電腦時好端端地躺回原位,在資料夾裡瞇著眼睛對他說「嘿,我都有乖乖的唷,快來寫吧,我等你好久了。」它就是這麼陰險,它知道他根本不敢刪除它,也知道他其實一直都想繼續寫下去。
他將文件檔關掉,將滑鼠移到資料夾上頭,猶豫著是否該點下「刪除」鍵。
這麼做就可以永遠擺脫它了,只要點下刪除……
他吞了口口水。
如果他將它刪了,而明天晚上發現它還好端端地待在資料夾裡……
你在想什麼?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除非你用方法讓它復原,不然怎麼可能──
可是如果發生了呢?
他肯定會尖叫出聲,肯定會瘋掉。
他將滑鼠移開,放棄刪除那個檔案。
然後再次將它點開。
不管讀幾次,那裡頭的內容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但他就是無法阻止自己,無法阻止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檢視它的內容。
那是一個奇怪的故事。
主角沒有名字,只有一個「我」的代稱,來歷不明,甚至性別也不明,不過他認為主角應該是個男的,沒有為什麼,他就是這麼覺得。
主角的家人只有一個紅髮女子,是她撫養主角長大的,但關於這個紅髮女子的身世他並不清楚,這很奇怪,這應該是他寫的故事,但他卻發現自己對故事中的人物一點也不了解。
當他寫下這些敘述的時候,他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而那個人是他全然陌生的。
這就是為什麼當他讀這個故事時,總會有種莫大的距離感。
那不是他寫的,他知道那根本不是他寫出來的故事,他對這個故事裡的人物關係、甚至未來發展都全然不熟悉,可是另一個人知道,另一個藉他的手寫下這故事的人對這一切都了然於心,那個人知道故事該怎麼繼續下去,當他變成那個人的時候,他似乎隱約可以看見什麼,就像是某種被埋藏腦海深處的秘密被慢慢挖掘了出來,而他正試圖撥開那上頭厚重的泥沙和石塊,但每次當他覺得好像可以看見那樣東西的外觀時,就持續不下去了,他的頭會開始劇烈疼痛,痛得他沒有辦法再寫下去,最後他只好罷手,把檔案關掉,躺回床上,而頭痛總要隔上好一陣子才會慢慢消失。
雖然故事中沒有明說,但他總覺得那個紅髮女子是個女巫,她對主角非常好,對他視如己出,儘管她的容貌經過許多年都沒有改變,但主角還是很愛她,他們之間的關係像親人,也像伴侶,直到另一個人的出現,才讓這兩人之間產生了變數。
那不是那種三流連續劇中常見的三角關係,遠比那複雜多了,儘管他說不上來,但那總令他有種恐怖的壓迫感,每當他讀及此處時,都幾乎要忘了呼吸。
那是個白色的女巫,她有一頭彷彿歷經千年的銀色長髮,但容貌卻比任何少女還年輕,她想置紅女巫於死地,因為主角從一開始就是屬於她的,紅女巫背叛了她,她要把這筆帳討回來。
他並不清楚所謂的「背叛」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那極其恐怖,就像是一場惡夢中的情境,明知道這是夢,卻永遠醒不過來。
白女巫有著美麗的容貌,她是少女,也是母親,她有時似人,有時又似獸,她千變萬化,美得叫人離不開視線,主角深陷於她的溫柔鄉而無法自拔,理智告訴他必須離開,必須回到紅女巫身邊,但他卻做不到,白女巫與他有著更深厚的血緣羈絆,那是他們無法分離的原因,白女巫愛他更勝於紅女巫,但那是一種恐怖、毀滅的愛,她為他所開啟的門後是一片黑暗深淵,裡頭充斥著不知名獸的尖叫嚎哭,但她若開口,他會很樂意踏入其中,儘管一踏入就無法回頭……
然後紅女巫來了。
然後她來了。
我看見她那頭散亂的豔紅長髮,以及如鬼火般的雙眸,她裹著一道黑色的紗質薄衣,除此之外,幾近一絲不掛,她就那樣走來,像一個復仇的鬼魂,而事實上她也的確是。
我未曾看見她手上所握著的那樣東西,直到她高舉著它,將它劈向那白色的女人──我的愛人。
我沒有意識到我的尖叫,事實上我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
一大片的紅色遮蔽了我的視線,我看見她白色的衣裙及銀色的長髮皆被染為血紅,紅色一步步地吃掉了白色,將白變成紅。
我看見白的胸口插著一支巨大的斧頭,而握著它的正是那紅女人,鮮血噴濺到她的身上、臉上,但她的神情卻依舊不為所動,她使力拔出斧頭,再次往白劈去,然後我看見一樣東西從白的頸上斷落。
白倒臥在血泊中,身首異處。
我惶恐地望向紅,見到紅露出了微笑,並將手伸向我。
「來,我們回家。」她說。
「不!」我尖叫道。
她露出受傷的表情。「為什麼?」
「你殺了她!你為什麼要殺她!」我哭喊起來。
「她是個壞女人,她會害你,我不得不這麼做,這都是為了你呀。」
「你騙人!你這麼做只是為了奪回我!你根本是為了你自己!」
她的臉一沉,神情又變回了原有的漠然。
「她改變了你,」她說。「你已經被她給污染了。」
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難以想像,我不禁叫出聲來。
「這個你已經變髒了,」她說,語調冰冷得恐怖。「必須讓你變乾淨、徹底忘了她才行。」
我望著她,她已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紅,現在的這個紅不知道會對我做出什麼,我忍不住尖叫起來,並企圖掙脫她,但卻徒勞無功。
「放心吧……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我們以前也做過一次,這沒什麼好怕的,」她柔聲說道:「只要變乾淨的話,我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一起生活了……」
我瘋狂地尖叫扭動著,直到她撕開我的胸口,扯下我的心臟為止……
他將檔案關掉。
這到底他媽的是什麼鬼?為什麼我會莫名其妙寫下這些東西?
他沒有答案。
可是他知道他想寫──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但另一個人知道。
那個人只在他寫作的時候出現,透過螢幕上打出的字句在向他溝通。
他總有種感覺,覺得若繼續寫下去,他就會知道那個人是誰,那個人被困在他體內某處,唯有透過寫作才能解開束縛。
可是他並不確定是否該這麼做,因為他不知道若讓那個人完全醒來會發生什麼事。
他將眼鏡摘下來擱在桌上,並揉了揉眼窩。
你想寫。
你知道你想繼續寫下去。
所以,你還等什麼?
「我才不想寫。」他將雙手覆在眼窩上,低聲說道。
你自己知道你這話有多沒說服力。
「不管你是誰,都給我閉嘴。」
你在怕什麼?
你怕我嗎?
我就是你,你清楚得很。
他慢慢地將雙手放開,並緩緩地望向螢幕。
螢幕上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見,但他並沒有戴上眼鏡。
照理說,他應該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又把檔案打開的,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將手伸向鍵盤。
那個人在他耳邊低語著。
「寫吧,你知道該怎麼做。」
而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的唇邊泛起了笑意。
他敲下鍵盤,飛快地打起字來。
他知道故事接下來該怎麼發展。
他總是知道的。
◆
卡歐斯很清楚這並不是他的錯覺。
這天傍晚,當卡歐斯醒來後,就發現身旁的棺材裡空空如也,整座屋裡只剩他一個人,直到他匆匆忙忙地趕到第十九分局,才看見史賓瑟正待在辦公室裡,但當他出聲想叫他時,卻又見他快步走了出去。
當日稍晚,他終於在走廊上逮住了史賓瑟,但史賓瑟卻只是冷冷地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說:
「怎麼?有事嗎?」
當下卡歐斯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喉頭哽了一口氣喘不上來,他還沒來得及作任何回應,史賓瑟就又像一道風般走掉了。
他很確定史賓瑟在不爽他,但他根本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一直到過了凌晨一點,他才在檔案室裡找到史賓瑟。
「有事嗎?」史賓瑟窩在檔案櫃下,看來正在讀一份年代久遠的資料。「我正在忙。」
「你他媽的忙個鬼,」卡歐斯說道。「你只是坐在這裡翻閱那些陳年案件,相信我,這局裡沒有一個人比你更閒。」他一屁股坐在史賓瑟身旁,但後者卻猛然起身,將資料夾放回櫃上,又取了一份下來,窩到另一個檔案櫃的陰影後。
卡歐斯盯著他,一臉不悅。「別鬧了,史賓瑟。」
陰影中沒有回應。
「你到底在不爽我什麼?有什麼不滿就說出來啊。」
沉默在陰影中持續了一會兒。「我對你沒有任何不滿。」
「沒有不滿才怪,我告訴你,雖然我不會讀心術,但我可不笨,」卡歐斯回道。「你今天明明就一直在躲我。」
闔上資料夾的聲音從陰影中響起。
「香味。」史賓瑟說。
「吭?」
史賓瑟蒼白的臉從陰影裡探了出來。「你昨晚除了上酒館之外,還去了別的地方。」
「才沒這回事,酒館打烊後我就直接回家了。」
史賓瑟幽幽地望著他,一語不發。
「……好啦、好啦,」卡歐斯叫道:「她是我在酒館遇到的,但那又怎樣?我不認為你有什麼資格管那麼──」
銀髮的吸血鬼發出一聲含糊的咕噥,又縮回了陰影之中。
「……你有必要那麼生氣嗎?」卡歐斯哀鳴。
陰影中無人回應。
「聽著,就算我已經不再是人類了,但我也總得有解決需求的時──」
「從前,有個女人,」史賓瑟打斷道:「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
「啥?」卡歐斯一臉困惑。
「她的身邊,有個幾乎可說是與她形影不離的男人,男人非常愛這個女人,但從沒對她表白過心中的愛意,因為他知道她永遠也不會離開他,偶爾,她會被別的男人所迷惑,短暫地離開他一陣子,但最後她總是會回來,所以對於她的離開,男人從不擔心,他知道每次結果都一樣,她仍然會回到他的身邊,而且永遠都會是如此。」
卡歐斯盯著陰影中的史賓瑟,一臉茫然。
那雙金色的眼睛轉向他。「結果,有一天她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了。」
「……你幹麼突然跟我講這個?」
「沒什麼,就是想講。」
卡歐斯搔了搔頭,並站起身來。「好吧……你還要在那裡待多久?我知道你對我很不爽,但難道你要這樣躲我一輩子嗎?」
「我真要躲你的話,你就算花上一輩子也不可能找得到我。」
「誰要花一輩子找你啊,我寧願把時間浪費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你到底打算在這裡混到幾時?這裡霉味重得要命──」
「我來這裡是有正事要做的。」史賓瑟說道,並打開了一盞角落裡的燈,稍微照亮了檔案室中的一部份。
卡歐斯抬眼望向面前一字排開的高聳鐵櫃,此處是整間檔案室的第五區與第六區之間,分別各標示著大大的「G」與「E」字。
「貪食(Gluttony)是嗎?那樁案子不是已經結了?」卡歐斯問,一手叉著腰。
「不是亨利‧法瑞爾那件,我找的是E區。」
「嫉妒(Envy)?你還真有自知之明啊。」卡歐斯挖苦道。
「你放心好了,吸血種通常是被分在傲慢(Pride)那一區,E區還輪不到我。」
「那你到底是要找什麼……」卡歐斯還沒說完,懷裡就被塞了一大疊資料。
「費德瑞克‧溫西,」史賓瑟一邊說,一邊從櫃上撈下一大堆文件。「雖然他們沒逮到他,不過這裡應該多少找得到一些關於他的紀錄。」
「你不是說溫西是人類嗎?」卡歐斯抱著滿懷文件,差點弄掉一大疊。
史賓瑟沒理他。
「我知道了,你昨天果然是在敷衍我。」卡歐斯說。
「彼此彼此。」史賓瑟說,並輕巧地躍上高梯。
卡歐斯翻了翻手上的成疊文件。「你瘋啦,居然從十五世紀開始找!」
「我還擔心不夠早期哪,那東西絕對不是近代才有的,這我可以肯定。」
「那你倒說說看,我們到底要找什麼?」
「巫覡。」
「巫覡?」卡歐斯叫道:「你認為溫西神父是巫師?」
「也可能是妖精,不過他應該曾是人類,所以先從巫覡開始找。」
「你知道巫覡的歷史有多久嗎?梅林你聽過沒有?」
史賓瑟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該從更早以前找起?」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找這個根本是白費工夫!」卡歐斯叫道。「你只丟一句巫覡,好像那找起來很容易似地,你知道關於巫覡的記載有多少嗎?」
「只要一本一本看,遲早看得完。」
「要看你自己去看!我可沒有那種閒工夫!」卡歐斯一把將文件扔在一旁的小凳上。
「無所謂。」史賓瑟說道。
卡歐斯站在高梯下,一臉不悅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後轉身甩門走了出去。
◆
「我曾經有個兄弟,但他死了,被我親手殺死的。」
費德瑞克‧溫西回憶起這句話,不禁皺起眉頭,將噴壺中的清水往花圃上灑。
他不確定史賓瑟所說的「殺死」是否有別的意義,因為他並沒有明說,也許他所謂的「殺死」只是一種象徵意義也說不定。
但令他在意的是,史賓瑟若真有個兄弟,那或許正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
畢竟,史賓瑟跟那個人實在長得太像了,像到他實在很難相信是認錯人。
不過,若史賓瑟真有個兄弟,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只是那樣一來,就意味著史賓瑟肯定不是人類──不,他當然不會是人類,那蒼白又充滿鬼氣的容貌,怎麼可能會是人類所有?他幾乎是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絕不會是人類,只是他裝作沒有注意到而已。
他拿著噴壺的手輕顫了一下。
那麼,史賓瑟會不會已經察覺到了?察覺到他的真實身份?
史賓瑟是第十九分局的人,被他盯上就等於被整個第十九分局給盯上,儘管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害過人,但身為非人種當上神父卻是絕不被允許的,一旦他的身份曝光,他肯定會被革去神職,並遭到永久放逐……不,他絕不能讓那種事發生,那樣的話,斐洛對他會怎麼想?自己竟然是被怪物所養大的……斐洛還是個孩子,他不認為他承受得了這種打擊。
他舉頭望向天際,天空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藍,陽光照遍每一個地方,卻照不進他內心的角落,驅不走那個黑暗的陰影。
他只是想跟普通人類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而已,為什麼連這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被允許?
因為你很自私。
他的眼中閃爍了一下。
你之所以選擇神職,只是因為你想對你做過的事贖罪,你以為你這麼做就能得到原諒,是嗎?
他手中的噴壺滑落下來,摔在地上,噴壺被撞出了一道裂痕,裡頭的清水也濺了一地。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你奪走了他,你就算到死也不可能得到任何饒恕。
因為你背叛了我。
他惶然地轉過身來,望著教堂外牆的一隅,那裡沒有陽光,只有幽暗的陰影。
陰影中,往日的鬼魂正在那裡扭動,掙扎著想從被隱蔽的記憶中鑽出來。
「你已經死了,」溫西顫動著嘴唇。「他不屬於你,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只要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就好了,這才是對他最好的──」
那你何不讓他自己做抉擇?看你跟我,他會選擇哪一邊?
「他什麼都不需要知道!」溫西朝那陰影叫道。
你知道他會選擇我,永遠都會,因為他體內流的是我的血──
「住口!給我住口!」他尖叫起來。
所以你就殺了我──你刺穿我的心臟,砍下我的頭,把我的血灑在四方,讓我永不能復生──
他撈起地上的噴壺,用力朝角落裡扔過去,記憶中的幻影立刻消失,一隻壁虎從牆邊竄了出來,一溜煙消失在樹叢裡。
「哥,你怎麼了?」
他反射性地轉過頭來,看見那個穿海軍藍制服,提著書包的身影正站在庭院前,一臉茫然地盯著他。
他略顯狼狽地將前額的髮絲撥回耳後,盡可能恢復到平常的語調:「沒什麼……噴壺壞了,我明天再去買一個。」
「……沒事吧?」斐洛問道。
他不知道斐洛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他不想去問他看見了多少。
「沒事,我……我去拿掃帚,你回屋裡吧,這裡我來就行了。」他轉身離開,留下斐洛獨自站在原地。
To Be Continued......
【Blood²】第八章‧女巫之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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