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仍舊陰沉,和前幾天一樣看來隨時會下雨,這天凱瑟琳起得較平常晚,於是她獨自用完早餐後便回房寫作,整個上午她除了霍爾太太之外完全沒見到任何人,霍爾太太告訴她,恩斯特一早就到外頭去散步了,至於愛德華則沒那麼早起,有些反常的是,就連亨佛瑞也不曾下樓來,但霍爾太太認為,這只是因為亨佛瑞昨天才從城裡過來,歷經舟車勞頓,疲累是免不了的,凱瑟琳聽了也就沒特別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發現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她才意識到自己寫了多久,她在寫字檯上整理好稿子,然後抱著稿件走了出去,打算去找霍爾太太或其他人。
截至昨天為止,她從不曾有過將稿子拿給別人看的念頭,但今天她卻改變了主意,這天的進度出乎意料的好,雖然故事還沒有寫到結局,但她覺得差不多已到了一個段落,至少是可以拿出來給人讀的程度,於是她決定將稿子拿給其他人看,聽取別人的意見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寫下去。
她下樓走到大廳,卻沒見到半個人影。
「霍爾太太?」她試著出聲叫喚,但沒聽見有任何回應。
她在屋裡四處走動,沒找著霍爾太太,也沒看見德拉姆先生,甚至連亨佛瑞帶來的那兩隻牧羊犬也不知上哪兒去了。
也許亨佛瑞帶牠們出去散步了?
她想。
也許。
她開始感到有些煩躁,因為整棟屋子裡好像除了她之外,所有的人都憑空消失了。
真是荒謬。
她回到大廳,登上階梯前往父親的書房,如果屋裡的人全不見了,那肯定是父親搞的鬼,不知怎地,她一心一意只有這個念頭,全然沒想到這想法多麼不合理。
她上了樓,一路走到長廊盡頭那間陰暗的書房,但叫她意外的是,書房的門竟是半開著的,這在以往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她走進書房,發現房內空無一人,窗子開著,書桌上的紙張全被風吹落在地上,她為此蹙了蹙眉頭,並將手中的稿子放在一旁的沙發椅上,上前將散落的紙張拾起,整理好後擱回桌上,用書本壓著,這時,她注意到書桌的抽屜也是開著的,便伸手要將它推回去,但抽屜內的一樣東西卻吸引住了她的視線。
那是一副染著血色的面具。
她盯著那副面具,覺得這面具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但她卻無法將視線移開,只是站在那裡,定定地望著它。
然後她伸出手,將那副面具從抽屜中取出來,慢慢地將它舉到面前。
她並不想戴上它。
但她卻無法阻止自己。
她舉起面具,將它貼近自己的臉,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一股像是吸附的力量,就像有人正將面具按到她臉上似地。
不,我並不想──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腦中尖叫著。
我不想戴上它!
一陣笑聲在她身後響起,近得幾乎就像在她耳邊。
不,你很想戴上它。
那個陌生的聲音說道,凱瑟琳非常確定,那是個女孩的聲音。
這時,凱瑟琳感覺到有一雙手環住了自己,並輕輕將她的臉按進那副面具之中。
「我們走吧,凱瑟琳。」伊莉莎白‧古克摟著她,柔聲說道。
◆
當恩斯特意識到自己走得太遠時,他已深陷在森林中,找不到回程的路了。
他沒想到晝魘莊後頭的那一片森林占地竟如此之大,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早已走到格蘭迪家的領地之外,他想回頭,設法找到回到晝魘莊的路,卻不管怎麼走都會回到同一個地點,他很確定自己已經看到同一棵樹五次以上了,最後只好放棄,坐在樹根上歇息。
查爾斯。
一個聲音出現在空氣中,他立刻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聲音的來處。
然後他愣住了。
他看見一座灰色的廢墟佇立在雜草與林木之間,而他根本不記得剛才曾見過這座建築物。
他站起身來,拍拍褲子上的草枝和塵土,蹙眉瞪著那座廢墟。
那有點像是一座被棄置的花園涼亭,但又有點像是通往某座建築物的入口,它有一大半都被藤蔓和雜草遮蔽住了,恩斯特站在外頭根本不能確定它的具體規模,也不能確定它的後方通往何處,他試著往入口看進去,但裡頭黑漆漆地,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有人在裡頭嗎?」他試著出聲喚道。
沒有回應。
他走上前去,登上廢墟的石階,並撥開垂掛的藤蔓與蔓生的雜草,將身子探進黑暗之中。
「有人在嗎?」
黑暗中,他注意到有某個東西正緩緩移動著,他看不清楚是什麼,但他覺得可能是人。
查爾斯……
一個聲音隨著風飄過他耳際。
「誰在裡面?」他警戒起來,同時也注意到廢墟裡頭的空氣比外頭冷很多。
查爾斯,過來我這裡……
「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大聲叫道。
一陣壓低的竊笑在黑暗中響起,除此之外別無回應。
「好吧,你真的把我惹火了,別裝神弄鬼的,快給我出來!」
黑暗中沒有回應。
恩斯特站在石階上,感到一股深切的不悅湧上心頭,看來似乎有人存心要嚇唬他,令他感到害怕,而最令他火大的是,對方還真的辦到了,儘管他很難想像在這種杳無人煙的森林裡,有誰會這麼大費周章躲到這兒來嚇他,但不論對方是人是鬼,他總要逮到人弄個清楚才行,於是他跨步往前走,但當他正要走進去時,卻忽然有一股極大的力道拽住了他,硬把他從廢墟裡拖了出來,將他扔到草地上。
「你到底在幹什麼!恩斯特先生?」一個年輕的男聲氣急敗壞地叫道,恩斯特從地上抬起目光,這才看見來人是愛德華‧哈利斯。
「哈利斯先生,你為什麼會……」
「不可以再過去了,恩斯特先生,」愛德華將垂在額頭上的一束頭髮撥回去,看來有些狼狽。「不論你看到什麼,那都只是幻覺,快回去吧,別再往前走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恩斯特站起身來,一臉茫然。
愛德華抹了抹臉,說道:「我沒時間跟你瞎攪和,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凱瑟琳,要是你也被抓去,我可顧不了──」
「你說什麼?」恩斯特打斷他。「格蘭迪小姐怎麼了?」
愛德華陰沉地盯著他,咬著下唇,一會兒才說道:「她失蹤了。」
「什麼?」
「你要重複這些沒意義的話多少次才甘心?好吧,我全告訴你好了,凱瑟琳她被抓走了,被伊莉──不,被她那該死的父親抓走了,而我得去找她,把她救回來,所以你快回去吧,別在這兒礙事。」他說完便轉身要走,但恩斯特立刻抓住他的胳臂,將他拉回來。
「爵爺為什麼要將格蘭迪小姐抓走?」恩斯特問道。
「因為他瘋了,你快滾行嗎?別抓著我!」愛德華使力想將他甩開,但恩斯特卻緊抓不放。
「恕難從命,哈利斯先生,」恩斯特說道:「因為我迷路了,我無法靠自己回去。」
愛德華瞪著他,說道:「那你就留在這裡等。」
「不,我要跟你一道去找格蘭迪小姐。」
「你瘋了嗎?你根本不知道那瘋子有多危險。」
恩斯特吞了吞口水。「不,我知道,爵爺確實已經變得和我記憶中不一樣了,但我一直只希望那是我的錯覺,假裝沒發現這件事,就像……克利斯一樣。」
「你是指凱瑟琳說的那個故事?」
「沒錯,我原本認為那只是巧合……可是──」
「那不是巧合,」愛德華打斷他。「凱瑟琳是在求救,她希望有人能救她,離那個瘋子父親遠遠的,那個故事的主人翁就是凱瑟琳。」
「既然你已經注意到了,那為什麼還……」
「我救不了她,」愛德華滿臉不耐。「我只能在旁守護她,可是我無法將她帶離這個地方,讓她遠離她父親,因為我屬於這地方,我無法離開這裡。」
「胡扯!只要你想的話,你當然可以離開這裡!」
「不,我不能,你還沒搞清楚嗎?」愛德華甩開他的手,站到樹影處。「這地方早就被詛咒了,而我屬於詛咒的一部份,一旦離開這裡,我就會消失不見。」
恩斯特盯著他,臉上寫著困惑。「我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
愛德華嘆了口氣,說道:「跟人類解釋這些真是浪費時間。」
接著,愛德華的背上立刻生出一雙肉翼,就像蝙蝠一般,而他的面部也變得和原本有些不同,獠牙從他的嘴裡伸了出來,一雙眼睛也透著血紅的光芒。
恩斯特瞪視著他,愛德華覺得他下一刻可能就會昏倒或是尖叫著逃走,但他沒有,僅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想將恐懼從胸中驅除似地,然後他向愛德華開口道:「我們去找格蘭迪小姐吧。」
不知怎地,看到恩斯特竟然沒嚇得屁滾尿流,愛德華竟覺得有些失望。「用走的就太浪費時間了。」他說,並走上前去,一把摟住恩斯特的腰,並迅速地飛上天際。
直到聽見恩斯特驚惶的叫聲在他懷中響起,他才滿意地露出了微笑。
◆
凱瑟琳在冰冷的地面上醒來,當她抬起頭時,立刻就被眼前的人影嚇了一跳,但待她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並非別人,而是她自己在鏡中的倒影,她環顧四週,發現自己正待在一個所有牆面都嵌著鏡子的房間裡,這異常的裝潢品味令她很不舒服,於是她爬起身來,想尋找出口,但除了遍布房內的鏡子外,她什麼也沒找到。
一個身穿春綠色洋裝的女孩出現在她身後,凱瑟琳在鏡中看見她時嚇了一大跳,因為她根本沒看見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她轉過身來,看見那女孩正佇立在自己面前,女孩的年紀看來跟她相差不遠,有著鬈曲的金髮和漂亮的臉龐,是個很可愛的女孩,但凱瑟琳卻覺得她的笑容有些陰森。
「……你是誰?」凱瑟琳問道。
「我叫莉茲,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啊,你不記得嗎?」女孩淺淺笑道。
凱瑟琳狐疑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不,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真令人傷心啊,凱瑟琳,我們明明每天都會見面的。」莉茲舉起一手,指向房間一側的鏡面。「你看,那就是你和我。」
凱瑟琳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鏡中映照的竟不是她和眼前這個叫莉茲的女孩,而是一個黑髮的少年和她的父親威廉‧格蘭迪。
她將視線收回來,瞪視著眼前的金髮女孩。
「你看,那是你的克利斯和吸血鬼父親,你所形塑出來的你和我就是這個模樣。」莉茲說道。
凱瑟琳略微後退一步。「……你把我爸爸怎麼了?」
莉茲將手指抿在唇上,輕聲說道:「他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在那之後,就一直是我住在他裡面,我本來以為這會很好玩,但當個父親卻沒有我想像中簡單,真是的。」
「你殺了我爸爸嗎?」凱瑟琳大叫著衝了上去:「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幹的!你怎麼可以──」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狠狠摑了一巴掌,力道之猛讓她整個人跌倒在地。
「雜種的女兒還真是吵,」莉茲冷冷地說道,並甩了甩發疼的手掌:「真搞不懂為什麼那傢伙會看上他,生下你母親那雜種。」
「不准你說我母親壞話!」凱瑟琳叫道:「你有什麼資格這樣說她!」
「她?」莉茲又笑了起來。「看來你對你母親有很多誤會,生下你的人從來就不是個『她』,而生下你母親的人也不是,他們全是一群怪物,就算在你最黑暗的惡夢中也容不下這些怪物。」
凱瑟琳愣愣地看著她。「你到底……到底在說什麼?」
「可憐的女孩……你什麼都不知道,」莉茲搖搖頭。「真是令人討厭……憑什麼你可以什麼都不知道呢?像這樣幸福地無知下去……看了就叫人作嘔。」
莉茲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凱瑟琳的頭髮,將她拖向牆邊。
「放──放開我!住手!」凱瑟琳掙扎尖叫著,但莉茲的力道相當大,她怎麼也掙脫不開。
「快看哪!無知的女人!」莉茲大聲說道,並將凱瑟琳押到鏡面前。「看看你是怎麼從怪物肚子裡生下來的!看看你至今相信的一切有多麼脆弱!」
「快放手!你這個瘋子!」凱瑟琳掙扎著叫道。
凱瑟琳。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鏡中傳來,而一聽見這聲音,凱瑟琳立刻愣住了。
她抬起眼,注視著鏡中,此刻鏡中一片模糊,映照不出凱瑟琳和莉茲的模樣,卻隱隱透著某種幽光,而幽光之中有什麼正在移動著。
「……媽媽?」凱瑟琳喃喃說道。
她伸出手,輕而易舉地伸入了鏡中,全然沒注意到鏡子已變得不再像是鏡子了,而是變得像水面一般。
「去吧,去見你那骯髒的母親。」莉茲輕聲說道,然後猛力一推,將凱瑟琳整個人推入了鏡中,凱瑟琳尖叫一聲,便消失在鏡子裡了。
莉茲尖聲大笑了起來,笑聲迴盪在房間裡,久久徘徊不去。
◆
「奸詐的傢伙。」恩斯特低聲說道,並盡力保持意識,此時他正被綁在樹幹上,並且剛剛才從昏迷中醒過來。
「你醒得還真快,」愛德華將最後一道繩結用力捆好,並拍了拍手掌。「抱歉,我不能讓你去,因為那地方太危險了。」
「……格蘭迪小姐到底在哪裡?」
「在鬼城,那東西很快就會完全醒來了,等到晚上就來不及了。」愛德華在確定繩結綁得很牢之後,便對恩斯特說道:「你就先在這裡等一下吧,我很快就會回來放你走。」
「……要是你沒有回來呢?」
愛德華朝他笑了一下:「我會回來的,你最好還是休息一下,尤其是在你昨晚做了那種夢之後。」
「昨晚……?」恩斯特立刻會意過來。「等等!你是說……昨晚那是你──」
「你的確很喜歡凱瑟琳,對吧?」愛德華對他眨了眨眼,隨後便展開背上的肉翼,飛到樹枝上。
「給我下來!」恩斯特紅著臉叫道:「你這該死的──」
愛德華笑了笑,隨後便消失在森林之中。
「可惡!」恩斯特在森林中大吼,但幽暗的林間無人回應,他努力想掙脫綁著自己的繩索,但卻徒勞,愛德華將他捆得非常緊,緊得令他不禁懷疑起愛德華是否對綑綁他人相當得心應手。
他靠在樹幹上扭動,試圖將繩索弄得鬆一些,但結果只是白費力氣,他開始感到口乾舌燥,繩索也勒進了他的肉中,令他感到疼痛,他疲倦地坐在原處,低頭喘著氣,他厭惡這種被扔下來的感覺,從他來此之後,他就始終感到跟這地方格格不入,他原本認識的那位好爵爺消失了,變成一個孤僻冷漠的人,不但要他停止調查來歷可疑的亨佛瑞,甚至根本不管自己女兒的死活,就算讓女兒嫁給那種騙徒也無所謂。
他無法阻止爵爺變得瘋狂,也無法阻止凱瑟琳成為瘋狂之下的犧牲者。
這就像場發狂的夢境,他想起愛德華那副有如魔鬼般的模樣,就覺得這一切簡直就像是噩夢一般,他並不全然相信愛德華,儘管他覺得愛德華似乎曾對他吐露過什麼,比起格蘭迪爵爺,愛德華反倒還讓他比較能夠信任,但再怎麼說,愛德華是個魔物,也許他將他綁在此處正是為了要去豪飲凱瑟琳的鮮血,不過,想起愛德華稍早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他又對這個想法感到有些不太確定。
無論如何,他不能呆坐在這裡。
「渾帳!」他拼命掙扎,卻始終掙不開緊縛著他的繩索。
查爾斯。
他抬起眼來。
幽暗的森林中,有個白色的人影正在遠處閃動著。
「……誰?」他瞇起眼睛,想看清對方的模樣,但卻什麼也看不清楚,那人影彷彿籠罩在白霧之中,只能看見隱約的身形,卻不能看見具體的模樣。
查爾斯,是我。
那聲音說道,恩斯特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但又不那麼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聽過。
白霧漸漸籠罩過來,在一片模糊之中,他感覺到有人靠近他,接著,他注意到身上的繩索鬆了開來,似乎有人悄悄替他將繩索解開。
然後,他看見一個人影佇立在面前,濃霧阻礙了他的視線,即使那人就站在他前方一步之遙,他也只能勉強辨識出那似乎是個男人,但具體的長相仍是難以辨認。
那人微微傾身,朝他伸出一手,像是想拉他起來。
「噢,謝謝。」他抓住對方的手,擺脫繩索站起身來,這時,白霧也散開了,而當他注意到那人的手從他掌中溜走時,他也已經找不到那個人了。
一道微弱的風聲輕輕刷過他的耳際。
去吧,查爾斯,去救她。
他回過頭來,想知道聲音來自何處,但除了一片寂靜的森林之外,他什麼也沒看見。
但同時,他也想起了那聲音屬於何人。
他低下頭,注視著自己的手掌,從剛才那人手中所傳來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上頭,那是一隻相當有力且溫暖的手,屬於一個他如今或許再也見不到的人。
「……爵爺?」他喃喃說道。
他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格蘭迪爵爺,是那個當初為了女兒而拜託他去調查亨佛瑞的人,也是那個曾在他家窮困潦倒之際出手幫助的人。
他收緊掌心,微微握拳。
爵爺又救了他一次,這次他不能再躊躇了。
他往前快步奔去,前往幽暗森林的最深處。
To Be Continued......
【晝魘莊之魅】第七章‧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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