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叫她莉絲,儘管那並不是她的本名;事實上,他喜歡將所有事物都用自己的方式來稱呼,那有時能讓他覺得自己像神一樣,在他所居住的地方,所有事物的名字都早已擁有神所賜予的名字,但他就是不想照著神所規定的方式來稱呼,對他而言,那樣實在太無趣了。
當然,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神給他的名字實在令他不甚滿意,他總想著有一天絕對要給自己起個聽著順耳的名字,但令人氣餒的是,截至目前為止,他還沒想到有什麼好名字可以取。
他每天都會到外頭去,爬過被陽光照得暖呼呼的草地與岩石,打聽有什麼新的名字,不過每次總是無功而返,儘管打從他出生以來,外頭每一天都會有新的事物,但就是沒有屬於他的名字,一個他認為適合他的名字。
偶爾,他會走到靠近邊界的地方,在那裡他總是會被一個長得奇形怪狀的生物攔下來,那東西沒有身體,卻有好幾對像鳥一樣的白色羽翼,而且羽毛之間長著許多顆眼睛,他第一次看到那玩意兒時,簡直嚇個半死,但他後來發現,那東西並不會傷人,這似乎也是神所下的旨意,看樣子,神下令讓那東西看守邊界,但同時也規定那東西不能傷害生靈,雖然那東西從來沒開口告訴他,不過他猜也猜得到。
此外,那東西還拿著一把亮晃晃的劍,劍身通身冒著火焰,紅通通的,儘管他總是想不透那東西明明沒有手,為什麼可以好端端地拿著那把劍,以及那把劍為什麼不會燒著那東西的羽毛,但他再笨也知道,招惹那怪物或那把劍對自己絕不會有任何好處。
也因此,他後來就不再嘗試穿越邊界了,起初他試過一、兩次,但他很快就發現,一旦他穿過邊界,那個全身長滿羽毛的鬼東西就不會再保護他了,說不定還會立刻將他擊殺,他可不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更何況,他對邊界以外的世界興趣也不怎麼大,當然,邊界以外或許有足以令他滿意的名字,但為了這件事賭上性命到未知之處冒險實在太不划算了,他是很想要新名字沒錯,不過也沒想要到那種程度,再說,要是他到邊界外晃了一圈,發現根本沒有他想要的名字,而那個長滿翅膀的鳥東西又不讓他進來的話,那他不就虧大了?他可不敢賭那鳥東西的智商足以記住他的臉,能認得他是生於這地方的一份子。
而且,很快就有另一項事物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就是在邊界遊蕩時遇見莉絲的,不過這話說得有些不太準確,正確來說,是莉絲遇見他才對,因為早在那之前,他就已見過莉絲無數次了。
在這世界初生以來,他不止一次見過莉絲在外頭走動,通常她的身邊總有個男人陪她一道,那是神所賜給她的伴侶,他看得出莉絲對於這樣的安排並不怎麼樂意接受,儘管莉絲會讓那男人擁抱她,在草地上打滾,但莉絲並不喜歡那個男人,一點也不喜歡。
這點明顯得連他這個旁觀者也看得出來,他想,全天下大概只有那個男人不知道吧。
他曾在草叢間窺見那男人幾次,也聽見過那男人與莉絲之間的對話,在他看來,那男人簡直無趣至極,就跟這世界同樣無趣。
不過,莉絲就不一樣了,對他而言,莉絲是個有趣的存在,因為她就和他一樣,同樣對這個世界感到無趣,也同樣不滿意自己的名字,在這些事情上,莉絲和他的看法是很類似的,這也是他們後來之所以熟稔起來的原因,但他很快就發現,莉絲對外界的渴望遠比他強烈;他是個投機者,而且懶散成性,在衡量過利害關係後,他很快便放棄了到邊界以外的世界去探索的欲望,但莉絲與他不同,她認為即使邊界以外的世界充滿危險,也有一探究竟的價值。
「你沒想過那個拿劍的傢伙可能不會再讓你回來嗎?」有那麼一次,他躺在在星空下的草地上這麼問她。
莉絲聳了聳肩,說道:「沒關係,反正這地方也沒什麼意思。」
「但那樣就沒有人保護你了,要是外面有危險怎麼辦?」他一手托腮問道,在那個時候,他還有完好的四肢。
她對這個問題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我會保護我自己。」
他笑了起來:「別傻了。」
「我是認真的。」莉絲說道,似乎有些微慍。
他伸手輕撫莉絲擱在草皮上的手背,依偎在她身上。「可是,那樣的話,你就見不到我了。」
莉絲撫了撫他冰冷的前額,說道:「我們可以一起走。」
他搖搖頭。「我不幹。」
「我們可以互相照料,一路上也有個伴。」
他從她身上滑下來,說道:「我們不能互相照料,我比你弱小太多了,莉絲,你甚至可以一腳將我踩死。」
「你一點也不弱,」莉絲望著他。「你有毒液,我見過你用那嚇走遠比你更強大的對手。」
「我不做無法衡量後果的事,」他說。「到外頭去的賭注太大了,我怕我承擔不了。」
莉絲對這番話顯然很不滿意,她別過頭去,雙手抱著赤裸的膝蓋。「膽小鬼。」她說。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最後他開口道:「你不可能出得去的,長翅膀的傢伙守著邊界,不管從哪裡出去都不可能躲過他們的眼睛。」
「我知道怎麼出去,」莉絲說道:「只要觸怒創造這地方的人就行了。」
他瞪大眼睛望著她。「你要怎麼做?」
「有很多方法,因為上面的那傢伙脾氣本來就不好,很容易激怒。」她淡淡地笑了。「其中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去摘那傢伙不准我們碰的果實,並吃下它。」
「你是說知善惡樹的果實?你瘋了嗎?那東西又不知道有沒有毒。」
「我又沒說我會去吃它,」她聳聳肩。「這只是其中一種方法,而我知道的方法可不只這一項。」
聽到她這麼說,他略略鬆了口氣。「那你打算怎麼做?」
她笑了笑:「你又不打算跟我走,我何必告訴你。」
「我說過了,外面危險太多,我不能冒這個險。」他嘆了口氣。
「我也說過了,我會保護你。」她說著站起身來,拍掉大腿上的草枝。
他抬起眼,說道:「莉絲,你知道我愛你。」
「沒錯,你愛我,但你不信任我。」莉絲說罷便轉身走開了。
◆
隔天,他便聽說了莉絲離開的消息,這在此地是史無前例的事,打從萬事萬物被創造出來那天起,他就從沒聽說過有誰選擇了離開神的管轄。
莉絲是第一個,而很快地,她便從此地的記憶中被抹除了,就像是從未出現過。
在那之後,他看見那個原本陪伴莉絲的男人身邊多了個陌生女子,那女人遠沒有莉絲漂亮,而且身體上也有很多缺陷,不像莉絲,莉絲就和那個無趣的男人一樣具備了一切事物,卻又比那男人更加完美,有時他會想,也許就是因為莉絲太過完美了,才會無法容忍這地方,因為那個充滿缺陷的女人顯然對這裡非常滿意,而且完全聽從她的男人,視那男人為她心中唯一的英雄,這實在是愚蠢至極,每每見到他們手挽手地走在一塊,他都覺得想吐。
這地方容不下像莉絲那樣完美的女人,所以莉絲才會離開,有時他會想,如果他能像莉絲那麼優秀,又那麼美麗,那麼或許他就有勇氣離開這裡,不需要靠任何人來保護。
莉絲離開的時候,心中是否有任何迷惘?他不知道,如今也無從得悉了。
他原以為當莉絲離開之後,他很快就會忘了莉絲,因為他一直認為,這地方如此無趣,絕不可能出現能令他永遠銘記在心的事物。
但卻不然。
有一次,他一如往常出外尋找名字,在行經知善惡樹附近時,卻意外遇見那女人。
那女人沒有注意到他正在草叢裡,這點令他微微蹙眉,如果是莉絲的話,她一定會知道他來了。
他發現那女人十分專注地望著知善惡樹,似乎對生長在上頭的果實相當好奇。
我知道怎麼出去,
他想起莉絲所說過的話。
只要觸怒創造這地方的人就行了。
他靜靜地待在一旁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他很確定這女人沒有莉絲那種頭腦,就他過去數日來對這女人的觀察,他確信她並沒有離開此地的打算,她生於斯,也安於斯。
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要站在這裡?
好奇?或許吧,也許她好奇那果實是什麼滋味,卻又懼於神的旨意而卻步不前。
他知道這女人並不想被趕出這裡。
他知道這女人並不想離開。
他知道這女人終究會轉身走開,回到她的男人身邊,並被那個無趣的男人所說服,要她永不再靠近這棵樹,永不違逆神的旨意。
於是他走上前去,輕喚女人的名字。
其中一個最簡單的方法,
女人轉過頭來,看見他正站在草叢裡。
就是去摘那傢伙不准我們碰的果實,
他露出微笑,緩步朝女人走去。
並吃下它。
他知道,他對邊界以外的世界興趣其實不怎麼大。
當然,邊界以外或許有足以令他滿意的名字。
但為了這件事賭上性命到未知之處冒險實在太不划算了‧
他知道。
這些,他全都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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