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尾巴拖拉著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龍就站在那將要生產的婦人面前,等他生產之後,要吞吃他的孩子。
──《啓示錄第十二章三至四節》
他們說,她所生的孩子將會被奪走。
當時她認為他們在鬼扯。
◆
銀髮的鬼魅穿過夜色,躲進一座廢棄教堂之中。
鬼魅相當虛弱,因為他的體內寄生了另一樣東西,那東西正蠶食著他的體力,以及他所有的力量。
他才剛剛逃過一場大規模獵巫行動,此時的他無處可去,只得躲在這個位於偏遠荒廢小鎮中的教堂裡,他已經沒有力氣再逃到任何地方了,如果現在有人走進來,要把他吊起來活活燒死,他也完全沒有抵抗餘地。
「誰在那裡?」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他嚇得連忙躲到祭壇後方,一陣腳步聲響起,他在祭壇後看見有個老人從教堂旁邊的小房間裡走了出來,儘管光線幽暗,但他仍能清楚看見老人身上穿著類似教士的長袍,長袍似乎相當陳舊且破爛,老人的樣貌看來也頗為憔悴,看起來應該不是什麼極具威脅性的對象。
鬼魅望著那老人,心裡想著,當那老人再走近一點的時候,他就可以立刻上前去抓住他,折斷他的脖子,老人看來很瘦弱,也許榨不出多少鮮血,但有總比沒有好。
沒錯……有總比沒有好。
老人在黑暗中摸索,慢慢地朝祭壇這方走來,但當他走到祭壇前方時,卻忽然停住了腳步,鬼魅不禁有些扼腕,因為只差幾步之遙,他就能殺死老人了。
但這不是鬼魅初次的殺戮,也因此,他非常有耐心,他只是守在暗處,然後靜靜地等。
「你在那裡吧?就在祭壇後面?」老人說道,聲音極度沙啞。
鬼魅沒有回答。
「若你不出來,那我就過去了。」
求之不得。鬼魅心想。
忽然,黑暗中閃現一道火光,通紅的火焰一路從石製的祭壇下方燒上來,鬼魅連忙朝旁閃避,這才沒有被火燒著,但也同時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他靠在牆邊,只見祭壇不知為何熊熊燃燒了起來,而老人早已不知去向。
正當他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時,忽然有一把利刃抵在他的頸間,儘管劍尖沒有碰到他,但他卻感覺到這把劍熱得發燙,幾乎要燒灼到他的皮膚。
剛剛那個老人正站在他身旁,而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何時靠近的,在火光的照射下,他看見有一些白色的羽毛正四處飄散,而黑暗中有上百顆眼睛正瞪視著自己。
「你是誰?」老人問道,但聲音已不再沙啞,甚至……有一點悅耳。鬼魅心想。
鬼魅知道自己該回答真名,但他早已捨棄了那個名字,於是他開口道:「我是列斯特。」
「那不是你的真名。」老人又開口道,此時他的聲音彷彿能燒盡五臟六腑,鬼魅覺得那聽來幾乎已經接近神之聲。
但神之聲不會出現在這裡,至少不會是這麼一間早已失去神聖的廢棄教堂,不會是這種被神所離棄的地方。
「別想嚇我,我知道你是誰,基路伯,你不該出現在這裡。」鬼魅說道。
「我傳達神的旨意,我無所不在。」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這次聽起來似乎沒那麼神聖了。
「住口,你早已不在天上,你是隨古蛇一道被打入凡間、打入地獄的墮天使,你沒有資格以神之名命令我。」
那灼亮的火光一下子黯淡了,就連祭壇上的火焰也消失無蹤,教堂內又再次恢復了陰暗,老人的臉從鬼魅的身旁移開,就連他手上的那把劍也瞬間化為冰冷的鑄鐵。
「真奇怪,這通常都有用的。」老人搔了搔白髮,似乎很困惑,接著他抬起頭來,望向眼前的鬼魅。「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列斯特盯著他,確認他並沒有在裝傻。「我想沒有。」他順口說了謊。
老人皺起眉頭。「那你怎麼可能會知道我曾是基路伯?除非我在當差的時候你也在那裡。」
「我猜的,天使不會出現在這種已遭褻瀆的地方,那應該算是常識。」
「是嗎?嗯……我想是吧,大概就像你說的那樣。」老人自問自答著,並環顧著教堂四周。「真可惜,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我猜我大概不能吃掉你了吧,我是說……也許我還是可以吃,只是我不想,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上面那老頭的旨意,呃……我是指我剛剛所說的神,我有時會那樣叫他,老頭,你懂的,我不能吃知道我是誰的人,那會讓我沒食慾,雖然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總之,就是不能,我知道我不能這麼做,我想就算你已經不幹天使這行了,還是會有一些與生俱來的本能讓你不能這麼做,雖然我還沒完全搞懂為什麼會這樣,但在弄清楚之前,先遵守這些原則總不是壞事,對吧?」
列斯特看著他,有點驚訝這個墮天使居然那麼多話,但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才發現他根本沒有見過基路伯說話,他從沒當過天使,也沒這個機會墮天,但他此時才意識到,也許墮天確實能徹底改變一個基路伯。
他不確定墮天對這些天使來說是好是壞,但就眼前這個案例看來,那似乎不是多快活的事,雖然他也不能斷定原本那樣是不是有比較好,但眼前這個天使簡直憔悴蒼老得宛若行將就木,完全沒有他記憶中那種懾人聖潔的光輝。
「我聽說你們有個首領,他去哪了?」列斯特問道。
老人在祭壇上坐下,姿態痀僂。「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就這樣不見了,我聽說有一些人跟隨他走了,但我們這些剩下來的人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就只能吃自己了。」他忽然抬起眼,以哀戚的眼神望著鬼魅。「我不想去地獄,真的不想,我聽說到那裡之後很快就會忘記自己本來的姿態,變得很醜,整天只等著把那些生前為惡的死人丟下鍋煮,要一直攪拌鍋裡掙扎的人類,那會很辛苦,我根本做不來。」
「但在這裡你也用不上本來的姿態,不是嗎?」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行使神諭的資格了,我背上的羽翼對我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更別說自從墮天之後我就損失了大部分的羽翼,但我還是不想忘記我原本的模樣,我覺得既然我還在這裡,那我應該還有點用處,還有其他事需要我去做,而在那之前我只好等待,用盡各種方法活下去……我想這該怎麼說……也許我還沉浸在往日榮光吧,儘管我並不認為那段日子特別值得懷念……但那時候至少很安全,一切似乎都還不像如今那麼具威脅性,我想那段日子並沒有當時看來那麼難以忍受……」
列斯特無法理解眼前的天使曾受過多少苦,但他也不想理解,他過去還沒被逐出樂園之前,他就已經認為那些看守邊界的傢伙看來不太聰明,但他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愚笨成這個樣子。
如果無法確保自己不會後悔的話,那何必去做呢?這就是他對墮天這件事的全部看法。
「我很同情你,基路伯,」這是謊話,但他說得毫不費力。「但我很累,我必須休息了,既然你不打算吃我了,那麼你不介意騰個地方讓我睡吧?」
天使眨著一雙碧綠的眼睛望著他,那神情近乎天真。「我不知道魔物也會累。」
「老兄,我們在人間,在物質界,在這裡凡事都有極限,不管你是天使還是魔物都一樣。」他說著便拉攏身上的斗篷大衣,窩在牆角準備歇息。
天使一直盯著他,最後說道:「這不尋常,你身上有東西在剝奪你的體力……那是什麼?」
這話頓時讓列斯特警戒起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可以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嗎?我會睡不著。」
天使從祭壇上飄到他身邊,那視線如同火光一般,彷彿能看透萬事萬物。「這裡有惡魔的記號……在你體內,我看得出來。」
「離我遠一點。」列斯特斥道。
然後天使笑了。「敵基督,是吧?」
「我不知道什麼敵基督,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天使指著他的腹部,說道:「我以前曾聽說過,那反叛神的存在會以偽彌賽亞的形式出生,就像聖子是從處女腹中誕生一樣,偽彌賽亞也會以不尋常的方式來到這世上,他的母親可能是任何生物……當然也包括魔物在內。」
列斯特昂首盯著他。「你又怎麼能確定他不會從墮天使體內出生?」
「那也同樣有可能,但我很確定,懷孕的人不是我。」
「你可能不知道會生孩子的魔物遠比你想像中多,如果你隨便遇到一個懷孕的魔物,就擅自認定對方肚子裡肯定是敵基督,那可能會有點不智。」
「你的外表看來像是男性,名字也是,這讓你的懷孕看來很不尋常。」天使說道。
「你看起來也像是男性,但你事實上並沒有性別之分,不是嗎?」列斯特不甘示弱地回道。
「那倒是沒錯,事實上,我還真想知道孕育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神從不曾賦予天使們這種能力……總讓我感到很不公平。」老人喃喃說道,接著俯下身去,將耳朵貼在列斯特懷中,列斯特起先嚇了一跳,但很快就發現老人此舉並不具威脅性,便沒有抵抗。
「……你在做什麼,天使?」列斯特問道。
「神要我們去愛世人,要我們讚頌生命的的美好,」老人低聲說道。「可是祂並沒有賦予我們產生愛慾的權利,也沒有給我們生養後代的能力,這實在很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列斯特愣愣地看著懷中的老人。「你該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墮天的吧?」他問。
「我不知道,我早就不記得了,」老人的聲音逐漸變得含糊。「讓我睡一下可以嗎?這裡好舒服……我聽得見胎兒的聲音,還有……」
他不再說下去,不一會兒,只聽見平穩的鼾聲在幽暗中持續著。
列斯特靠著牆角,沒將老人推開,因為體溫讓他感到很溫暖,不久,他也沉沉睡去。
◆
黑死病仍在荒涼的大地上四處蔓延,人們的獵巫行動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許多被燒死或被酷刑凌虐至死的屍體隨意被扔在土坑裡,遭到草草掩埋,在烈日下腐爛,蛆蟲在惡臭流出膿汁的屍首上任意爬行,死神在這裡收割著靈魂,而與他向來親密的病魔則乘著死屍的腐臭到活人的地上,尋找下一個即將成為他美餐的犧牲者,將他們送到死神那裡去。
墮天的基路伯在死者的地上疾行,尋找尚未腐壞的新鮮人肉,能帶有些許血液的更好,因為他還得去餵養那懷孕的魔物,他不確定自己為何要幫助那魔物,也許神所賦予的部分善良天性仍殘存在他體內,但來到這裡褻瀆死者是否真能和善良二字畫上等號?這他就無法判斷了。
他不會忘記,儘管那魔物以為他不記得,在他第一次看見那魔物出現在教堂裡時,他就認出來了,那是在他所看守之園中誕生的活物,是他所見過上天所創造的最美麗事物,在那之後,神再也無法創造出更美的東西,就連創造他們這些天使時也一樣,他們打從一出生就被剝奪了產生情愛慾望的感官,那在天上也許象徵著絕對的純潔,但一落入凡間後,卻只能淪為缺陷,墮天使們永遠不能孕育任何生命,也無法感受何謂愛情。
一個尚未死絕的傷殘者在燒過的灰燼中掙扎著,希冀著有人能來救他,他在死屍堆中爬動,想要離開這可怕的墳坑,天使發現了他,當那人看見他的教士裝束時,彷彿像看見了神蹟降臨,他努力挪動著殘缺的身子,想朝天使腳邊爬去,於是天使展開了雙翼,飛向那可憐的人,並輕輕降落在他的身邊。
天使顯露出原本的樣貌,在那一刻,他看來不再像是個老人,而是個有著中性樣貌的美麗青年,他在死屍之間蹲下身來,以溫暖的手撫慰那仍活下來的人,並以神的話語對他賜與祝福。
然後他立刻折斷了那人的頸子,令他當場死亡。
他的動作向來很快,他很肯定死者甚至幾乎不會感到痛苦,對他來說,折磨死者是件令他難受的事,他早已習慣了殺生,但死在他手下的生物若掙扎太久,仍會令他深感罪咎。
他不確定這是否也是銘刻在他體內的本能之一,照理說,墮天之後理應能令他擺脫天上的那一切教條,但事實卻是,他始終不能完全違背過去的那一切而活,他仍然被憐憫之情、罪惡感和悔恨感所深深困擾,他早已不再純潔,但也無法就此墜入地獄。
他在禿鷹和烏鴉前來搶食之前,便將死者塞入麻布袋裡,並扛在肩上離開,此時,他身上早已沒有了光輝,看來又和原來的老人沒有什麼不同了。
他清楚記得,當年那個美麗生物離開時,神對其下達了什麼樣的旨意。
他感到喉嚨一陣乾澀。
他知道,自己早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光輝聖潔的基路伯了,神過去對他下達的命令如今也失去了約束效力,他不需要遵守,一點也不需要,他現在只需要聽從自己的本能,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但他的本能又是什麼呢?
他只知道,自他誕生在世上後,他就只是聽從著神的旨意,神要他做什麼,他就去做什麼。
他很害怕。
他害怕當自己真正擁有主導權之後,也許他只會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沒有思想的空殼,原先這裡頭灌注了神的所有意志,但當神聖從他體內徹底抽離之後,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他想要感受神不讓他去感受的那一切,當初他就是為了這個才離開的,但許多個世紀過去了,他並沒有得到他原先以為能得到的東西,他仍然孤獨,仍然擁有著打從一出生就擁有的缺陷,當初的墮天如今看來簡直毫無意義,因為那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什麼。
而他此時卻和那個他曾見過的美麗造物再次相遇,這或許是神的安排,也許上天終究沒有真正棄他而去。
儘管他不認為現在還能挽回些什麼,他在地上待得太久,早已成為物質界的一部份,神是不可能讓他再重回基路伯之位的。
但是,但是……
他行過髑髏之地,腳下的荊棘和骨骸刺得他滿是傷痕,但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有另一種痛在他的胸中蔓延,像一千根針那樣扎著他的心臟,那比起皮肉之傷更令他感到痛苦。
他發現他嫉妒著列斯特,妒火燒灼著他的胸口,燒得遠比他所持的火焰劍還要烈。
他帶著那新死的死屍,要以它的血來餵養教堂裡的魔物,那懷著孕的美麗造物,他知道他必須照料這魔物,好讓魔物的孩子生下來。
只因在她離開時,神說,要奪走她的孩子。
天使加快了腳步,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樂意這麼做,自他失去基路伯之名後,他就再也不打算去遵循神曾下達的任何旨意。
但他此時卻幾乎是迫不及待。
當然,魔物可能會掙扎,可能會反抗,與魔物爭鬥可能會令他失去僅存的羽翼,但他並不在乎,反正這雙羽翼對現在的他而言,也沒有太大用處。
他可以殺死魔物的孩子,令魔物陷入絕望後再讓他死去,他知道要怎麼徹底殺死不潔的生物,他必須將他們以火燒淨,並將骨骸吊在樹下讓烈日曝曬,他以前也對付過很多魔物,當初在天上學的那些事,現在應該還是會很管用。
但他很快又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
他可以不必殺死孩子,畢竟,對付一般魔物他算得上有把握,但要對付初生的幼小生命,他或許不見得辦得到。
只要將那變成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這個念頭令他近乎著迷。
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嗎?儘管那不是從他體內出生的生命,但他仍然可以像個父母那樣從頭教養一個孩子,就算那孩子是魔物之子,就算那很可能是敵基督……
他相信他可以辦到的,惡魔的記號又如何?還有什麼能比墮天的天使更邪惡?
他匆匆行過死蔭地,前往那早已被褻瀆的廢棄教堂。
To Be Continued......?